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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史书旧章 ...

  •   璟都的天空,久未如此热闹,却也久未如此阴沉。

      并非什么盛节,却见男女老少齐齐站在街道两旁,喧闹声震天响。炎炎烈日当空,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可人群却毫无退意。在这酷暑之下,还有什么比看叛国逆贼当众斩首更能让人心生快意呢?

      大理寺关押死刑犯的牢狱大门缓缓推开,沉重的声响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一辆牢车被推了出来,周围人群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向车中的犯人。

      林晚月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却在这一刻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有名”,而这名声,竟是遗臭万年。

      “就是她!”一位穿着麻布衣衫、满脸褶子的老妇人,用力将手中的烂鸡蛋砸向林晚月,蛋液带着恶臭顺着眼角流下。她却毫无反应,只是淡漠地看着人群。

      “是她!是她害死我儿子的!叛国贼!”老妇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人群瞬间被点燃,纷纷向牢车里的林晚月扔去烂菜臭蛋,咒骂声、叫喊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林晚月的囚服早已肮脏不堪,如今更是被砸得污秽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押送她的士兵靠近时,都忍不住作呕,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碰她。他们皱着眉,勉强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将她拉出来,推着她朝前走。

      “快走。”士兵催促着,却又忍不住干呕几声,掩鼻道,“走快点,呕——”

      林晚月觉得自己仿佛比粪坑里的石头还要恶心。她赤着脚,一步步走上斩台,看着底下那群嚷骂着要她死的人,竟忍不住想笑,想放声大笑。

      然而,当她看到不远处那庞大辉煌的宫城时,笑容却渐渐凝固。她想用一死来祭奠万千英魂将士,可她知道自己不配。她想起自己身为丞相之女,却落得这般下场,竟是自食其果。若不是自恃清高,不甘平庸,偏要与虎谋皮,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相府也因她牵连,满门抄斩,百余口人皆惨死。

      她自虐般地问了自己一万遍,从始至终,她到底求的是什么?

      刽子手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强按着她跪下。她脑海中浮现出半生见过的所有面孔,可亲人的脸却始终模糊不清,怎么也想不起来。

      行刑的时间到了。

      高台上,执刑人是新任大理寺少卿。他面上忍着开心激动,自觉威风凛凛。刚上任就能执行如此大的刑杀,他手里拿着斩令,不禁冒汗。

      “快杀了这个祸害!”

      “璟国的叛贼,该死!”

      “我大都万千将士的英魂不会放过你的,贱人快去死吧!”

      围观的百姓大肆痛骂,林晚月却只是听着,慢慢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起爹娘和姊妹的面容,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水雾,模糊不清。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似有蚁虫噬咬,竟连亲人的脸都忘了。

      少卿看着快燃尽的柱香,抬手正准备将斩令扔出。

      “等等——”一道突兀的声音在众人的嚷骂中响起。

      众人怔愣半秒,随即一片哗然。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男子,莽撞无礼地冲出来,手中扬起几本破书,跑上行刑台,急切地喊道:“等等——林晚月不是叛国贼!你们不能行刑!”

      林晚月眼睛倏地睁开,看向说话的人。她从未想过会有人来阻止,更没想到来的人竟是一个并不认识的人,只是模样有些熟悉,仿佛曾有过几面之缘。

      “大人,我有证据,林晚月绝对不是叛国之人,望明查!”男子立刻跪下,手书高举过头顶。

      “你是何人?”少卿眯眼审视,此人衣饰寒酸,明显是个穷书生。

      男子身姿挺拔,声音不卑不亢:“草民,莫辰安。”

      “莫辰安……”林晚月不禁呢喃一句,看着他的身影,熟悉的感觉越发清晰。她真的忘记了许多人和事。

      少卿没听过这个名字,想来只是个借此哗众取宠、没脑子的人罢了,拍案冷声道:“此女是经由大理寺严审的,岂容你三言两语胡扯!”

      “我有证据!”莫辰安又道。

      “无法证实。”少卿冷哼。

      “大人都未看过!乃罔顾事实!”莫辰安急切起身,大步走上高台。

      “大胆!”少卿眼皮一跳,恰逢一柱香彻底燃尽,起身大喊:“此人故意耽误行刑,视为意图不轨,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两边士兵忙上前,将莫辰安双手用力往后扣住,却怎么也强按不住。

      莫辰安怒吼一声:“放开!”

      “行刑!”少卿连忙丢出执行令。

      落地的一刻,莫辰安赤红着双眼,额上青筋暴起,力气极大,瞬间挣脱束缚,跑去拉起林晚月躲开砍头的一刀。

      “大胆逆贼!”少卿隐约觉得今日这二人要是不死,那死的就是他,彻底恼怒了,“众士兵听命,拿下二人乱刀砍死!”

      “你是傻子吗?”林晚月看着莫辰安,冷冷道。这人不仅徒劳一场,还白白搭上一条命。

      “我不是。”莫辰安读过螳臂当车的故事,正如他现在做的,“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的。”

      林晚月苦笑,这笑是发自内心的。

      莫辰安拉着她躲过许多挥舞过来的刀刃,任由自己被砍中。鲜血飞溅到脸上,他却仿佛不知痛一般,自知寡不敌众,还是紧紧将林晚月护在身下。

      随着冲上台的士兵越来越多,刀刃落下得越来越狠。刑台的场面变得血腥不堪,原本吵嚷的百姓都渐渐噤声,甚至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转身不敢直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

      莫辰安温热的鲜血顺着衣身浸湿了护在底下的林晚月。皮肤与血液接触的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哭笑不得,心痛怒吼:“傻子!就是傻子!我都不认识你!”

      身上的人闻言,撑着一口气在她耳边弱声笑道:“我是……莫……辰安……”

      林晚月没听清,接着只觉眼前一片鲜红,身上突然一轻,一个沉重的东西从耳旁滚落。

      后璟都熙宁十八年,有史记载:

      罪臣林相有一庶女名晚月,叛国谋逆,害十万兵将战亡,故于夏至末于大理寺刑台斩首示众。

      有一同谋逆者,胡言乱语煽动人心,阻拦行刑,故判乱刀砍死,身首异处。

      其事民间又有所传,稚童嬉戏唱谣:“断首台,断首台,一首落,二首落。一人没,二人没,前死后死无因果……”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璟都正值冬月。冷风肃寒,红梅玉绽。偌大的都城相府灯火通明,仆人婢女皆端着精致的吃食美酒往堂院的华屋里送去。

      今夜,林相下帖诚邀了许多有名的学才来府中围炉博古。各青年俊才、不惑之师闲聚在一起,烹茶赏字画,吟诗作对,一派文雅。

      林崇文与老友拿起案桌上一位学才刚画完的寒梅图品鉴赏析。友人才道一句“绝佳之作”,便见一仆人莽撞跑进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老爷,不好了!二小姐不小心掉进后院的寒池里了。”

      “什么?!”林崇文脸色一变,闲情逸致瞬间全无,放下画就急忙朝后院跑去,仆人急忙跟上。

      此时的池边已围了许多人,相府嫡女林冉絮焦急地站在湖边,双手不停地搅着手帕。

      贴身婢女欢儿瞧着也紧张,低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二小姐不会有事的。”

      终于,几个仆人好不容易下水把二小姐捞了上来,林冉絮立刻解下身上的狐裘,紧紧裹在林晚月身上,对着周围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过来啊!”

      林崇文赶到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他连忙走过去,抱起林晚月,只觉得她气息微弱,心跳声极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絮儿,去喊李大夫,让人快马去宫里请,快去!”林崇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好!我马上去。”林冉絮带着欢儿急忙离开。

      相府原本热闹的聚会瞬间被打乱,那些原本赏雪作诗的学才们也被匆匆送了回去。只听说是二小姐失足落水,林相如此紧张,也难怪众人惊慌。

      这璟都丞相林崇文年近五十,膝下只有三女,个个气质出众。

      嫡女林冉絮是都城美人榜首位,知书达礼,学识出众;三小姐林安礼,年仅十五,已被璟书学堂招收为学女,位列美人榜第四位。而庶出的二小姐林晚月则神秘得很,因母亲早逝,她自小体弱多病,从未出过府,外人也从未见过她,美人榜上自然无名。但相府上下却都极宠这位二小姐,尤其是林相。

      秋院里,落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一棵红梅开得正盛,为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暖意。婢女们进进出出,冻得瑟瑟发抖。

      里屋的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房间里暖烘烘的。床榻上,林冉絮隔着被褥紧紧抱着林晚月,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寒。

      李言看完脉象后,面露难色:“寒气入体太久,损了血气。二小姐本就心脉虚弱,全靠药石吊着命,如今恐怕……”

      林崇文听到这话,手抖得厉害:“连李大夫都无能为力了吗?”

      李言叹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却见林晚月的身体动了动。

      “晚月!”林冉絮惊喜若狂,大声对外喊道,“阿爹!晚月动了!”

      林崇文和李言都是一惊。李言再次搭脉查看,片刻后,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林晚月的脉搏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反而比以往还要有力,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呼吸平稳。

      “这怎么可能?!”李言惊讶地看向林崇文,“二小姐竟突然好转,心脉也强劲了许多。”

      林崇文大喜过望,连忙向李言道谢,认为这都是他的功劳,或许是林晚月平日里常喝药的原因。

      李言虽然不太认同,但也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只能开了几副驱寒的药后离开。

      林崇文亲自送走李言,房间里只剩下林冉絮和两个婢女。

      裹在被子里的林晚月体温逐渐升高,似乎有了醒来的迹象。林冉絮松开她,让她平躺下来。片刻后,林晚月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林冉絮。

      林冉絮看到妹妹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接过欢儿递来的水,温言道:“晚月,起来先喝点温水驱内寒。”

      然而,当她俯身扶起林晚月时,林晚月却像是受了惊一样,身体不停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泣不成声:“阿姐……你好久没叫过我了,原是要死了才行……我应该早些死的……”

      林冉絮见她哭得如此厉害,慌忙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查看,生怕她落水时不小心砸到了头:“晚月,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怎么说起傻话来了呢?”

      林晚月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贴身婢女柳儿从未见过她这样,哭着跪下道:“大小姐,我家姑娘一定是摔坏了,要马上去请郎中。”

      “行,快去快回,让欢儿和你一起去。”林冉絮连忙吩咐道。

      两个婢女刚跑出去没多久,林崇文就回来了。他刚踏进房间,就听到哭声,抬头一看,两个女儿抱在一起,一个哭得稀里哗啦。

      “这是怎么了?”林崇文急忙问道。

      “阿爹,你快来看看,晚月不知道为什么,醒来后就一直哭,还说什么要早些死的话。”林冉絮带着哭腔说道。

      林崇文以为林晚月是想寻死,走近吼道:“晚月,这是说什么鬼话!”

      林晚月看到他,哭花的脸更是一脸怔愣:“阿爹?”她犹豫着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感受到疼痛后,又急忙摸向脖颈处——她没死。

      她急切地问:“阿姐!今年何日?”

      林冉絮缓缓道:“熙宁十年冬月啊,晚月你到底怎么了?”

      林崇文也担忧地看着她:“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晚月看着面前的两人,竟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曾亲眼见到阿爹阿姐惨死,而现在他们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熙宁十年,她竟然回到了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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