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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章十七:暖玉生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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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涯说话虽常是云山雾罩,却从未断错过一句,他既说那鲤妖是有人引至府中,那必然已经知晓那人是谁、目的为何。
其实沈念先前也有过怀疑,毕竟这府中步步蹊跷、处处古怪,若说无人指引,那鲤妖害人也不会如此简单,只是他原先怀疑的是这傅府的主子傅太师,可孟涯如今却说那人端坐在内院之中。
沈念心思一转,抬目又见身前正屋门窗紧闭、把守森严,他心中一动,忽而又涌上一丝窃喜,朝孟涯问道:“天霖,你说的那人,不会是这屋内的傅小姐吧?”
不等孟涯回答,他又转了转眼珠,信誓旦旦道:“定是她!傅府出事那夜她便整宿未露面,昨日也是这般,细思下来,她的嫌疑真是不小!”
孟涯转身看他,像是知他心中所想,嘴角噙笑道:“青蛇言之有理,鲤妖既死,那人必有所乱,你我不妨进去一探。”
二人行至房前,众侍卫忙朝孟涯抱拳行礼,几人对谈间,沈念在一旁扫了几眼,只见马不逢立在一侧未发一言,面上还隐有焦急,他心觉有异,便上前问道:“马大哥,我瞧你神思不定,可是有甚心事?”
话音一落,孟涯亦抬眼看来,马不逢见状叹了口气,朝着几人言道:“是连风那小子,自昨日便不见了踪影,先前大人命我去寻他,可我找遍了府中各处,皆是未见着他人影!若是平常便罢,可前几日还出了剥皮的事儿,我……连山已是这样,若是连风再出事……”
“连风?”孟涯忽而打断道,他双眸微敛,虽是向马不逢问话,看的却是沈念,“许是归家去了。”
二人相视一眼,沈念觉出他话中有话,可一时却参不明白,只得沿着孟涯的话接道:“天……仲亭说得有理,马大哥,你且宽心,待官府的人撤了,我再随你一同去寻。”
听二人如此说来,马不逢也只得苦笑一声,转而又朝孟涯正色道:“大人可是来见小姐?我等奉命把守,未曾擅离半步。”
孟涯颔首道:“不知小姐可有起身?”
“不曾起身,先前有侍女送膳,却叫兰嬷嬷赶走了,说是小姐身子不适,不要外人打扰,大人,您看……”
“我知道了。”孟涯抬手在马不逢肩上拍了拍,又朝他言道,“你等先退下吧。”
“这……”
“昨夜官爷来令,说那剥皮案已有眉目,我今晨过来便是同小姐相商。”
马不逢这才恍然,忙领众人退下,走前还朝沈念抱拳道了句谢。待人散之后,孟涯才开口道:“连风有异,你需得留心。”
沈念大惊道:“连风,他怎么了?”
孟涯转过脸来,望着沈念道:“我不记得有这个名字。他同你一样,皆是本不该出现的异类。”
沈念眉心紧皱,心中甚是烦躁,那鲤妖的事还没有眉目,如今又多了个古怪的连风。
孟涯倒是面色平淡,只在门前笃笃敲了两声,却是无人相迎。
他似是早有所料,又偏过身朝沈念言道:“门上有异,青蛇,你来。”
沈念惊诧道:“这……可此地并无灵力留存。”
“你一试便知。”孟涯见沈念仍是将信将疑,只得轻叹口气,复又补充道,“若以符咒为介,所附之地自然有灵力留存,可若这门上的是甚天地宝器,你又如何能探得灵力?青蛇,你修行虽勤,眼界却窄,实乃囿于小情小爱之故,真也可惜。”
若是他人似这般多舌说教,沈念早已不耐叱驳,偏偏眼前之人是叫他又爱又惧的孟涯,沈念叫他说得羞臊,只得含糊应道:“我知晓了。”
待思绪稍稳,沈念才汇力一探,可任凭他百般施法,这房门却仍旧纹丝不动。沈念这时也皱起了眉,他虽不是头回在孟涯面前露怯,可适才刚听了他几句训斥,这会儿便失了手,也实在叫他羞愧,无奈之下,他只得垂头气馁道:“天霖,这门上确实无有符咒,我不能探其根源,只怕……”
孟涯神色不变,打断道:“不必强攻,传音即可。”
“……甚么?”
“房门紧闭,非是迎敌之态,我猜那屋内之人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们。青蛇,你且施个传音咒,便说——‘河中鲤妖已死,府内阴阳颠覆,成败已分,胜负已定,又何必顽抗?’”
沈念闻言抿了抿唇,凑近悄声问道:“这般能行吗?她若不开门相迎,我等也无其他法子,只得这般干等着。”
孟涯垂眸笑道:“不过是笼中之鸟罢了,她若能自己动手,又何需假借鲤妖之力?如今鲤妖已死,她必是强弩之末,你照我的话说去便好,她若有所相托,必会开门迎接。”
听了这话,沈念才是定心丸入肚,他遵照孟涯旨意比手掐诀、阖目传声,待将那话反复说了三遍,才听得屋内有声响传来——却不是有人回话,反是一声“铛——”的重物落地之声。
听此声响,孟涯便笑道:“宝器落地了。”
沈念一听,也板正了脸,颇有些好奇地盯着那扇门。果不其然,原先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响,叫人从内里打开一截,开门的不是他人,正是傅府乳娘兰嬷嬷,她此刻只将房门开出条缝儿,独独露出半张阴沉的老脸来,叫人瞧不清屋内景象。
此人虽为奴仆,气焰却极高,往先见了其他下人总是脸色不佳,出口常是骂声,可此番见了他二人却是一言不发。她一双老目缓缓转了两圈,随后便悄然落在孟涯身上,霎时间,那苍老的面上便是郁气遍布,只她神情虽恶,双眸却又有些闪躲,想是心中另有忌惮。
孟涯却似浑然不觉,见了此人便开口笑问道:“嬷嬷今日气色倒好,却不知小姐安否?”
听他言及小姐,兰嬷嬷面色遽变,一口老牙磨得吱吱作响,恨恨道:“我早知你不安好心!留你在此早晚酿成大祸!”
“此刻再言,悔时晚矣。嬷嬷既已开门迎客,我等还是进屋再谈,毕竟……嬷嬷向来注重小姐名声,定也不忍在此处谈及小姐密事?”
他此言一出,沈念即刻瞪大双眸,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就连身前这个阴沉的老妇也觉着顺眼了许多,他转身看着孟涯,开口邀功道:“看来我先前猜得不错,引那鲤妖来的,便是这个‘置身事外’的傅小姐了!”
“放肆!”兰嬷嬷气急败坏,“你这下人口出狂言,该杀、该杀!”
沈念此刻正是欢喜,听这责骂也觉不痛不痒,他双目只顾盯着孟涯,唯盼这人能颔首应下一句,顺了自己的心意。可孟涯却仍旧不答,只是越过沈念去看兰嬷嬷,口中的话更是气人:“我等俱是闲人,在此地漫谈几句倒是无碍,却不知小姐等不等得起?”
兰嬷嬷面色愈发难看,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二人,正欲破口大骂,却忽然间变了神色,只见其偏过脸望了望屋内,继而强压住怒火打开了门,冲着二人不含好意道:“进来吧。”
沈念见她如此转变,心中又是惊奇又是防备,他朝孟涯递了一眼,便起先一步走在前头,先行步入了主屋。
甫一迈入,沈念心头便是一阵古怪,只因外头天光大亮,可这屋内却是出奇的昏暗,只有身后半掩的木门狭缝中投进些许光亮,再往里却是瞧不真切。而待孟涯也进屋后,那房门便笃的一声重又闭合,四周顿时漆黑一片。
沈念心中一紧,正欲默念口诀,却叫那兰嬷嬷出声打断:“此乃真人福地,寻常小技难有所用,你若贸然尝试惹怒了真人,便得入十八重地狱,刀山火海、油锅血池,管叫你神魂俱灭,难渡轮回。”
这番话听来倒是阴森可怖,却也只能够骗骗凡人,哪能唬得住沈念?他在心中嗤笑一声,又暗自将口诀念罢,再睁眼却见四周仍旧漆黑一片,竟是未起变化。他心头不解,暗自咂摸道:怪了,我灵力未损,施法也是顺利,却为何不见光亮?莫非……是这地方有甚障眼法?
这般想罢,沈念又试了几个破障之法,均是无用,而他们三人在这昏黑的屋内走了许久,久未走到头不说,四周的声音也渐有古怪。开始时只能听得三人的脚步声,越往内走却是杂声渐起,先是几处清脆鸟啼入耳,再又闻得水珠坠落之声,滴滴答答,回音渐响,好似身处溶洞之中,正值冰消雪融之际。
这般声响总觉莫名熟悉,却又哪般都回忆不起,更惹得沈念焦躁不已。
几番思虑间,他的脚步不由放慢,待孟涯走至他身侧才回过神来。沈念甩了甩脑袋,待前头脚步声渐弱,才朝孟涯低声问道:“天霖,你可知这是何地?我起先施了咒法却未起效,多半是这地界有异,只是我术法不精,不知这地方有甚来头?”
他这话问的小心翼翼,一来是怕孟涯笑话,二则是担心那兰嬷嬷有所埋伏,哪知等了许久,只听孟涯回了二字:“莫急。”
沈念听罢更觉憋闷,一怒之下拽着孟涯的衣袖立在原地,不肯叫他再行一步。孟涯倒未动气,只是冷冰冰的视线落在沈念面上,不过片刻便叫他心生惧意,沈念突的松了手,嗫嚅道:“……是我心急了,我听天霖的便是。”
孟涯收回视线,径自往前行去,沈念匆忙跟在他身后,二人一路无话。好在这暗室虽是漆黑一片,但那兰嬷嬷的脚步声却总是牵着二人往前,这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尽头。
兰嬷嬷的脚步声骤然而止,忽而又听得“铛”的一声,前方亮光乍现,沈念一时不备,叫那东西晃了眼睛,捂着双目埋怨道:“老嬷嬷,这到底是甚么地方,你带我们来此又是为甚!”
“此乃洞天福地,凡夫俗子自然不晓,你等三生有幸,才可踏足真人洞府。”
沈念揉了揉眼,再次张目时已见四周泛起微光,虽不是亮如白昼,照明视物却也足够,只是待看清周侧景象,沈念心中又是一惊,此地哪还是傅府内室,分明是洞中乾坤——只见此处翠蔓悬顶,碧瑶临阶。左面是白石红花铺作画,右旁见灵泉灼水袅生烟。环顾四望,霞彩四散阆苑意;举步游赏,珠光辉映瑶池春。叫人不住抚掌而叹——虽是洞中景,恍临白玉京。
沈念环视一圈,越看越觉眼前景象莫名熟悉,他心头发憷,不觉后退一步,向孟涯求证道:“天霖,你可觉得此地有些眼熟?我总觉得这有些像……”
孟涯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青蛇,你果真是在凡间待久了,竟连自己的洞府都不认得了?”
沈念猛然抬头,惊呼道:“……这真是隐月洞!?可、可是……”
他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指着那汪温泉,惊骇道:“我的寒潭怎会变成这般?还有这洞中的花草藤蔓——究竟是谁将我的洞府变成这般模样!”
蛇喜阴冷,隐月洞深藏山中,清幽非常,还自带一汪清澈见底的寒潭,乃是沈念寻觅许久才觅得的无主宝地,如今却被人糟践成了这般模样!沈念愈想愈气,正欲上前将那翠蔓红花除个干净,可刚迈出一步,便被孟涯捉住了小臂,那人俯身靠近,低声道:“你瞧那边。”
沈念强压怒火,循声看去,只见那兰嬷嬷站在灵泉边上,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手中好似还拿着甚么物件。
“灵犀石。”
“甚么?”沈念不明所以。
“她手中拿着的,乃是鸿蒙初开时昆仑山脚的一块仙石,后因缘际会成了天宫月老的私藏。此物除了沾染姻缘之外,还有一个原先就有、却鲜为人知的用途——此玉分阴阳两面,阳面落地可缩地千里,阴面落地则可另造乾坤、隐匿踪迹。”
沈念瞪大了双眸,思及原先听到的几下落地之声,心里总算明白了几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不解:“仙人之物,怎会在她手中?我观她先前举止,像是会些道法,但也绝非高人,她连我的原身都看不破,又哪来本事驭此仙石?”
孟涯并未回话,只是握着他手将其带至身后,自己跨前一步,朝身前老妇言道:“此处洞府灵气丰沛,嬷嬷能寻得此地应也十分不易,如今若非无计可施,又怎会带我等来此?而那傅府阴气下沉,汇于后院,院中又豢养着一只杀人剥皮的鲤妖,若说这背后无人设计,我是断不会相信的。”
兰嬷嬷眉头紧皱,面色难看至极,盯着孟涯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
孟涯笑道:“你前几日杀我不成,难道还猜不出我的身份?”
兰嬷嬷闻言面色惨白,浑身竟是止不住地发抖,便在沈念防备之时,却见此人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嘟囔道:“你生魂一入锁魂囊便撑破了我这宝器,我只当你是帝王命脉,才会命硬如此,却不料你是、是……”
老妇看向孟涯,口中惊惶不已:“有生之年,竟真叫我得见仙人!”
“与其在此客套谄言,还不如将事情原委道来,你耽搁一刻,傅小姐便命危一刻,你既肯扮此老态、委身于此,怕与小姐另有情恩,应也不愿见小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吧?”
兰嬷嬷猛然抬头,双目中泪花闪动,冲着孟涯求道:“都道仙家慈悲,我家小姐乃是世上一等一的良善之人,仙家今既下凡,还望救我小姐一命!”
孟涯叹了口气,他神情上并无不耐,反是有些怜悯之色,可沈念知他心冷如铁,见他此刻虽是不说,但心中必有取舍。
果不其然,又见孟涯摇了摇头,继而轻叹道:“你将我等带至此处,又如此拖延不休,看来你心中另有算计,你既要以你家小姐性命作赌,我等也不再作陪了,青蛇,我们走罢。”
沈念闻言一愣,心道你说着容易,要脱离这灵犀石的掌控却难。他皱着眉头朝孟涯使了使眼色,那人却朝他淡淡一笑。沈念虽知他是作戏,心头仍是一怔,一时也不敢另有动作,只转身护在孟涯身前。
而那老妇闻言又是面色一变,她对眼前二人忌惮颇深,便是有灵犀石傍身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在三人僵持之际,孟涯忽又开口道:“傅小姐与我有姻缘相系,她若身亡,我命中情劫消散,只得再入轮回,这于我又有甚么好处?”
听了这句话,那兰嬷嬷双眸大睁、浑身绷紧,投向孟涯的眼神中也极是不甘,可她挣扎良久,终是泄气道:“……看来真人并未说错,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小姐……”
她说罢朝孟涯恭恭敬敬地揖拜道:“愚妇罪孽深重,怠慢仙人,早知有此临祸之日,也不敢求饶渴生。仙人既与我家小姐互系姻缘,今次还盼您能开恩救她一命……”
兰嬷嬷言罢,转身又在那温泉旁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连道“小姐莫怪,小姐莫怪!”,随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枚莹润玉坠,坠尾系了一截红绳,这老妇便一手捏着红绳,一手将玉坠浸入泉水之中,左右濯洗了三道。她这举动方罢,眼前白雾尽皆散去,那方温泉之中竟升起了一座白玉石台,台中打造了一方水晶床榻,隐约可见其上躺着一位窈窕女子。
老妇紧攥着玉坠,转身朝孟涯言道:“小姐便在眼前,还请仙人随我而来。”
孟涯比了比手,叫老妇先请,自己又回身去捏沈念的手腕,二人相触之时,他才发觉沈念手心一片冰凉。孟涯垂眸看了他一眼,拽着此人往前行去,将要迈进那泉水之时,沈念却忽的挣扎起来,冲着孟涯急呼道:“这泉水太烫了,我不去!”
孟涯回头看他:“你几时怕起这个来了?”
沈念低垂着头,也不回话。
“青蛇,切莫任性。”孟涯目光一沉,冷声道。
沈念身子一抖,心中惧意上涌,却还是强忍着不答话。孟涯见状跨前一步,低下头贴着沈念的耳侧威吓道:“青蛇。”
“……我不想救她,我不要救她!”
孟涯眸光一闪,语气却不复适才严厉:“没有她,也有其他人,这不过是一场劫难,一次试炼。”
沈念猛地抬起头来,他双目通红,咬着牙恶狠狠道:“我不管,你既不与我亲近,也休想与其他人亲近,我管你甚么姻缘不姻缘!”
听闻此言,孟涯反是笑出了声:“青蛇,你与那位傅小姐,于我而言,并无二样。”
沈念闻言一怔,而孟涯亦俯身说道:“她今日若死,我又得轮回一场,难道——你能舍得了萧镇?况且……”
孟涯的声音愈发低沉:“情劫也是劫难,他二人又怎会有好结果?”
沈念双眸猛一睁大,他起先不信,但看孟涯神色不似作假,心中又惊又喜,暗忖道:对啊,天霖是下凡渡劫来的,既是情劫,那他二人的姻缘又怎会顺遂?怪道他先前说这情劫在十年之后……不对、不对!仲亭毕竟是君子,若是如今与我相好了,又怎会在十年后舍我而去?
沈念想到这处,心中好似燃起把火,他目光灼灼,先于孟涯一步淌进了泉中,又拉过孟涯的手急匆匆道:“既是如此,咱们快去救傅小姐罢!”
孟涯由他拉着,二人淌过泉水往前走去,他静静望着沈念的背影,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不知那兰嬷嬷使了甚么法子,竟真将隐月洞的寒潭变作了温泉。沈念没走上几步,便觉膝下灼热无比,他心痛自己的住处叫人这般糟践,愈走愈气,待行至兰嬷嬷跟前便破口骂道:“你这老货,占了我的洞府不说,竟还糟蹋了我的寒潭!”
兰嬷嬷闻言面色一变,她仔细打量了沈念一番,面上忽显鄙夷之色,正欲与其辩吵,又见着眼前二人手牵着手,那孟涯站在他身后,面上似有不快。
兰嬷嬷当他二人关系匪浅,也只好吞了骂语,赔罪几句,正欲向孟涯进言,却又叫沈念怒冲冲打断道:“我的小妖呢!我这洞府中本有许多看守的小妖,还有一位灰兔儿军师,怎么都不见了踪影?”
“愚妇来时,这洞府便是如今模样,未曾见着甚么小妖。”
兰嬷嬷的面色甚是古怪,沈念见了只当她心中有鬼,料定是她杀了小妖、占了洞府,他心中气极,一把甩开孟涯的手,朝兰嬷嬷骂道:“你家小姐的命重要,我手下小妖的命便不重要?你今日不说清楚,我便叫傅小姐给他们陪葬!”
兰嬷嬷嘴角一抽,见孟涯在一旁袖手旁观,全无上前劝说的打算,她只得不甘不愿道:“真人引我来时,只说这处是他的洞府,我若知晓这是妖物藏身之处,又哪会将我家小姐带于此地?”
“真人,甚么真人?”沈念追问道。
老妇略显犹豫,但思及小姐生命垂危,终是无奈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家小姐是至阴之体,从小便招惹邪祟,自幼时起常无端发热、染病在身,老爷夫人请了许多大夫都无济于事。愚妇我略通阴阳,又承了老爷的救命之恩留在府中,见小姐这般,便请命伴她身侧,总算为她挡了几次灾祸。只是愚妇本事不大,虽能卜算几卦,暂保小姐性命,却不可违改其命格,我早已算出,小姐她……桃李之年,必有死劫。”
“我同老爷禀明因果,他在数年间也寻了不少法师道士为小姐诊看,那些无本事的,不是丢了性命便是痴了癫了,有些本事的,来见了我家小姐一眼,便摇头离去。待到小姐十六时,距离死期不到四年,却还是无高人相救,便在老爷夫人心死之际,太师府门外却来了一位仪表堂堂的道长。”
沈念想起了那鲤精之言,疑声道:“是道士,不是和尚?”
“是道士,这愚妇怎会记错?那道士见了我家老爷,却是甚么都不说,只是大笑贺喜。老爷不解相问‘何喜之有?’,那和尚便道‘我贺太师天降贵女,家族福荫数代不绝!’”
“老爷起初不信,但这道士却将小姐的生辰年月、病情症状说得一清二楚,所卜卦象更比愚妇所占更为精准。这些说罢,他又道小姐命数是‘姻缘巧补乾坤判’‘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言小姐于双十年华确有一劫,但此劫并非命里所带,而是沾染了他人因果,只要与此人相遇,自万劫可解。”
沈念听至此处,撇着嘴睨了孟涯一眼,见那人仍旧云淡风轻,也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朝兰嬷嬷讽道:“遇到了又怎样,你家小姐如今不也是性命垂危?可见这甚么天定姻缘都是狗屁,算不得准!”
兰嬷嬷面上一僵,她抬起头定定望着孟涯,忽而开口道:“……不,天道就是天道,我当自己能为小姐改命,却还是……”
“那道长说得轻巧,但等老爷问及小姐何时何地才可碰着那位命定之人,道长却只说了一个字——‘等’。可是等……能等到几时?两年之后,小姐身子愈发孱弱,平日多是昏睡不醒。而同年,皇帝又命太子南迁,老爷既是太子一派,也只得抛家远走。这般一来,小姐无人可庇佑,岂非愈加危险?老奴守了小姐多年,她便是我的眼珠子、我的心头肉,便是舍了老奴这条老命,也要叫小姐平平安安地活过一生。”
兰嬷嬷面有动容,她垂眸看了一眼水晶床上的傅希音,又接道:“老爷南下之前,便欲将家中女眷迁往漳邺,那时偏府还未开建,我便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老奴那时只想着,小姐成日里卧病在床,哪有机缘能遇得命定之人?若只听那道士片语只言,怕是自等死路……小姐的命只剩两年,时间……已然不够了。”
“也是因此,愚妇向老爷另献了一个法子。”
听了半晌,孟涯才开口道:“以毒攻毒,以阴克阴。这偏府后院阴气极重,一是地势奇特,二是后院中藏着一只剥皮害命的鲤妖,有了这二者,你便可借府内阴气压制住傅小姐身上的阴煞,只要她长居于此,性命自然无忧。至于院中那些无辜下人,死了还可再换一批,你又怎会在意?”
兰嬷嬷猛一抬眸,语气狠厉道:“在京城时,我便用锁魂囊捉了许多冤死鬼,将其佩于小姐腰侧,有了这些阴物压制,她已然好转许多!小姐长这么大,唯有那几日笑得多些……可那些冤鬼戾气太轻、效用太弱,只可勉强用上几日,若要小姐安康,则需更多新死的冤魂。这些下人多是孤苦之人,来这世间本就是还债受难,既是如此,为何不叫他们早些死去,也好早日转世投胎?”
她这歪理邪说惹得沈念甚为不适,他虽不是甚么一心向善的修行者,可在山中多年,亦是从未害过人命。如今瞧着这老妇狰狞的面容,沈念又忽的想起另一人来,那人也曾与他辩吵,说甚么“人能吃虎,为何虎不能吃人?”
这两者一人一妖,一个年老衰败、一个年轻貌美,明明毫无相似之处,可在沈念眼中,却又叠作了同一人……沈念眉心微皱,一番联想下来,总觉这二者之间另有甚么渊源。
他甩了甩头,侧身去看孟涯,可这人仍是甚么反应都没有,等着老妇大话说尽,他才开口道:“你这法子虽违常理,倒也有用。”
沈念闻之一惊,不敢相信这是孟涯会说出口的话,好在随后那人便接道:“可惜你只顾了眼前,却不曾多作远虑。你在府门前布下两座镇器,是为了将阴气圈在府内,也免了其他阴邪擅自闯入,破了你的阵法,只可惜,你护住了偏府,却不曾想到那暗河中的鲤妖竟会叫人给杀了。”
“鲤妖为了引我前去,刻意在那尸首体内埋下鱼鳞,又将府中内侍的布鞋穿在了女尸脚下,甚至为了惹人注目,还设计让那尸首自行走动,却不想半途教你先发觉了。你虽清理了路上痕迹,可一来肉眼凡胎,二来要看护小姐,那女尸身上的线索反倒教你忽略了,到底还是引了我等前去暗河。”
“那这鲤妖一死,府内格局瞬时瓦解,而小姐体内的阴煞压抑许久,这回竟欲破体而出,你借灵犀石将她运送至此处,是为了暂压阴煞。”
听他猜中十之八九,兰嬷嬷便似败下场来,她虚靠在水晶床边,无力地应道:“上仙说得是,此法已败,是老奴没用……老奴只求你能救救小姐。”
孟涯闻言未回,却是另问了一句:“这灵犀石,是那道长给你的?”
兰嬷嬷虚虚颔首:“这洞府亦是道长领我来此,他道若有一日小姐有难,可将其暂领此处。”
孟涯面色一改,忽而笑道:“我明白了……兰嬷嬷,可怜你舍近求远,空忙一场,却不知那救小姐的法器便在你的手中。”
“……甚么?”
孟涯上前一步,俯身看向床上那安眠之人,只见这傅小姐美目闭阖、双颊含春,一副娴静入睡之姿,全然不似将死之态。孟涯只看了一眼,便伸出手在傅小姐面上一碰,他动作颇快,那兰嬷嬷也来不及制止,刚要护在小姐身前,便见孟涯收回了手。他看着眼前老妇,平静开口道:“她身上冰寒,看来这温泉也护不住几时了,兰嬷嬷,还不快将玉坠交出来。”
兰嬷嬷虽是不解,可此时也不待犹豫,只好自袖中将那玉石取出,奉至孟涯身前,而那人却未接过,只是垂眸看了一眼,便道:“好好的一块儿仙石,偏教你染了血气。你孽债太过,已污神器,你若不死,此石无用,小姐必殒。”
他这话说得突然,兰嬷嬷乍一听得,便愣在原地。
孟涯见状又笑:“一命换一命,自古以来最是公平。”
兰嬷嬷双唇发颤,抬起老脸望向孟涯:“上仙可是诓我去死?”
“非也,那道长将灵犀石交给你,必也同你交代过,等小姐来了漳邺,便得将这玉坠交予她手。可是你——兰嬷嬷,你为何不给呢?宝物宝物,谁到想要,你对小姐爱护之意不假,可心中果真没有私吞宝物之心?”
兰嬷嬷面色惨白,垂下头良久未答,再抬头时却已一脸平静,她看着孟涯,说出最后一问:“上仙,老奴可否再问上一句,这玉石虽有变幻乾坤之力,却无起死回生之能,它如何能救得小姐?”
“你可知此玉何名?”孟涯背过手去,缓缓答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玉便唤作‘灵犀’。”
兰嬷嬷面色一僵,转而看向手中那枚玉坠,大笑出声:“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她笑着笑着,眼中却蓄起了泪水,转头看着一侧静躺的女子,又朝孟涯突兀地问道:“上仙,若有朝一日你的心头肉也落得这般境地,若不杀生,无以救人,你又会如何?”
孟涯安静了一瞬,才道:“木已成舟,天道难违。”
兰嬷嬷闻言许久未动,只是静静看着傅希音,最终才低声念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她说罢不知从袖中掏出了何物,囫囵一下吞入腹中,挣扎片刻便无了动静。兰嬷嬷一死,她手中那枚灵犀石也咚的一声坠入泉水之中,沈念见状,便俯身去捞,待将这玉石捞起,他却惊呼了一声:“天霖,你快瞧!”
这玉坠躺在沈念手心之中,竟是微微发着亮光,孟涯见状颔首道:“看来其中污秽已除。”
沈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天霖所说,竟是真的?我还当你是诓她去死。”
孟涯但笑不语,又指着水晶床道:“你去将这玉坠放入傅小姐手中。”
沈念眨了眨眼:“为何?”
“此物乃是我同她的定情信物。若非这老妇阻挡,傅小姐同我相遇,我二人将借这玉石结缘,如此一来,她身上因果与我相缠,那所谓劫难也该消散,自不会落得如今这般。”
一听他说甚么定情信物,沈念面色遽变,恨不得将手中之物砸个干净,哪还愿意去替他做事:“为何要我去放?”
“此物本该在傅小姐身上,需以她手交予我手,若是顺序颠倒,我恐这情劫又该起变化。”孟涯看着沈念,沉声道,“青蛇,你忘了我原先说过的话?”
沈念抿着双唇,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将那玉坠放在了傅希音手中。孟涯而后才上前,将那玉坠重又拾起。这玉坠一入手心,孟涯便觉掌中泛起一阵暖意,他轻捏此物,低声道:“寒玉生温,姻缘即成,这仙石倒也有趣。”
而他甫一说罢,水晶床上的女子也是微微蹙眉,她双目微动,不过片刻便睁开了眼,正巧望见了身前的孟涯,她心内一动,只觉眼前之人较之从前更为俊朗,不由羞赧万分,开口道:“萧……萧大人,我们这是在何处?”
孟涯垂目看她,眼中无波无澜:“小姐尚在府内休憩,想是梦中来此。”
他此话一出,傅希音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任凭她再三强撑,还是不自觉昏睡了过去。孟涯见状,瞧了眼身侧撇着嘴的沈念,倒未多言,只将那灵犀石阳面朝下,咚的一声砸在了石台之上。
不过转瞬,几人便回至了傅府主屋,傅希音仍旧躺在软塌之上,到了此时此刻才算是安然入眠。
孟涯将那灵犀石收起,又望向愣在一旁的沈念,道:“我还有一夜时间。”
沈念反应了一会儿,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呆呆问道:“天霖,你就要走了吗?”
“若非借你之力,我也不会来此。”孟涯语含深意道,“先回房,你的事要紧。”
说罢推门而出,沈念疑惑地跟在他身后,思略了半晌,仍是不解道:“天霖说得是甚么事?”
孟涯脚步放缓,待沈念追了上来,才开口道:“你不是想同萧镇交好吗?今夜有这机会,不是正好?”
他这话说得正派,沈念一时还想不透,皱眉道:“甚么交好,我不懂你在……”
话至一半,沈念忽的顿足,双目大睁、满面通红,望着眼前那人断断续续道:“天霖,你……你不会是要与我……可是这……这也太……”
孟涯转过身来,一双眼在沈念面上看了又看,眼中笑意一闪而过,问道:“青蛇,你在想甚么?”
沈念后退了一步,面上热意未散,只好抿唇不答。
可孟涯却上前贴近道:“萧镇是个正人君子,这个法子难道不好吗?”
沈念支吾着不答话,孟涯的手却贴上了他的后颈,惹得沈念浑身一麻。粗粝的手掌自颈后往前摩挲,缓缓抬起了沈念的下颌,二人四目相对,沈念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惧意,便在此时,又听得眼前这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又冰冷:“抑或说,你只愿同萧镇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