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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Doctor, Actor, and a Singer(1) ...

  •   康乐施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赵灯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红港是个劣质冷鲜柜,管你活人死鱼,来这儿都只有发烂发臭的份。那天她已不想上班,可还有最后一个病人。

      名字是赵灯,红港口音念出来怪难听的,护士姑娘叫了几遍没人应,叫得她都听见了。坐久了,正腰痛,干脆起身向外张望,看见了那个坐在诊室外头廉价绿沙发上的病人。

      他穿着灰毛衣,戴着耳机,头发多且软地蓬着,看上去朴素又年轻,以至于有点儿发愣,像个吃学校医保的大学生。

      他一抬头,看见康乐施,忙取下耳机站起来。

      “不好意思!到我了么?”他抱歉地笑,“康医生,你好。”

      康乐施看过成千上百个病人,从未见过这样一双黑白分明却血丝暗布的眼睛。

      送走赵灯后,她曾回想那张脸。

      他其实很英俊,也很爱说笑,几乎没有不微笑的时候,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神采飞扬。

      然而很奇怪,当她再试图回忆更多细节,康乐施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什么,除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聪明锋利到有些骇人的眼睛。

      他坐在对面那张扶手沙发里,简单讲了自己的失眠症状,请求她开具某几种在红港尚未合法的处方药。她与赵灯解释了难处,他表示理解,起身打算离开。

      很难讲到底是因为什么,康乐施放弃了下班的打算。她请他讲讲失眠的由来,或许能从别的角度帮到他。

      “您恐怕帮不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睛浮起笑意。

      不过,在她的一再要求下,他还是讲起了那起著名枪击案。

      死者是保险公司总裁,也是这位病人的大甲方。出事当天,他们刚结束一场会,死者有另一场投资者活动要出席,他送死者下楼,顺便去街角买两个大卷饼。

      接着枪声响了,三声,那人倒在他的脚下。

      和所有人一样,赵灯接受了心理疏导,还拿到了一块安抚小毯子。当天晚上,他出去和朋友们喝了一杯,许多杯。

      那晚睡得还不错,后头便每况愈下。当凶手落网,新闻铺天盖地探讨一个大好前途的年轻人为何成为凶手,赵灯便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睡着了。

      整个过程,在她的科学引导下,赵灯平静地讲述过许多遍。如果不是他的睡眠障碍毫无缓解迹象,康乐施几乎不认为他有任何心理疾病——至少各种测试是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看上去越来越疲倦,黑眼圈也愈发明显,深深眼窝里的简直不是一对眼珠子,而是两颗沁血的黑石头。

      回京海后,赵灯的状态更糟糕了。一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咨询时不着调的笑话也越讲越多。两个月前,他非常临时地取消了见面,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不那么轻松笃定。

      那之后,她有整整半个月没有赵灯的消息,她甚至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又过了两周,他再一次主动联系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帮别人预约,请她去诊治一个病人你。治疗持续了一个月,直到那人情况稳定出院,赵灯这才说想与她当面聊聊。

      两人约在鹏城,离红港只一个小时的车程,地点是赵灯新租的房子。

      房子大小装修都很规矩,没半点儿出格的,除了两幅装饰画——他刚到鹏城没多久,房间里空荡荡,电视都没有,两幅画各占据一整面墙,偌大客厅里遥遥相对。

      一副是黑白摄影作品,另一幅是有点儿抽象的油画,一个洗澡的人,身体表情都很扭曲。

      “不好意思,这么近我本该直接过去,但护照收了上去,辛苦您跑一趟。”

      “没事,应该的。”她忍不住又看一眼那幅画,“柯克西卡?”

      “嗯。”

      “您喜欢他?”

      “据说富特文格勒在这幅画前站了很久。”赵灯答非所问。

      这答案有点儿出乎意料。

      富特文格勒,纳粹最推崇的指挥家之一。关于他到底是不是纳粹的讨论从活着吵到死了,并没有定论。

      有人认为他是纳粹,因为他拒绝与希特勒割席;有人则拿出黑色贝九和他在纳粹统治期间一系列不合作的举动,论证他无奈的坚持和善良。

      也有人说,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

      赵灯是怎么认为的?他为什么要买这样一幅画?康乐施心中充满疑问。

      “这幅画是什么题材?”

      “温泉关的逃兵。”

      康乐施一愣:“可那场战役不是三百勇士坚守到底全员阵亡了?有逃兵么?”

      “大约是未遂的。”赵灯笑笑,“卖画的这么说,我也不太懂,就是有眼缘,想熏陶一下。——要喝点东西么?”他走向酒柜。

      “不用了。我们还是先开始吧。”

      “开始什么?”他看着她,回过神,“哦,是这样,我请您来,其实是想向您了解一下我朋友的情况。”

      康乐施再次为难了。

      出于职业道德,她不能将其他病人的情况告诉赵灯,哪怕就是赵灯拜托她去诊治,也是赵灯支付的诊金。

      “我并不是想要您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或者,只是简单地告诉我,他的状态怎么样?”

      ***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她回忆起那个年轻人。

      他长得非常高贵漂亮,然而病房初见时,他正用手机公放听一篇格调不高的武侠小说。

      看顾他的医生向她介绍了基本情况,说他吃了很多安眠药去跳河,差点没救回来。好在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脑袋进水,想不起来一些事。

      似乎有一段记忆□□干净净地挖走了:不记得自己怎敢不工作两年,不知道为啥会在这里,更不知道好端端地干嘛要自杀。

      幸好有两个朋友陪着。先来的是一个布丁头的小伙子,接着又是个大病初愈的小姑娘,两人都冒冒失失的,关心有余,靠谱不足,委托她看病的赵灯却一次没出现过。

      他们把经过都告诉他,也告诉康乐施。

      原来这个年轻人曾与一不具名男士保持着一段长达两年并不愉快的半强制恋爱关系,其中甚至有着交易和暴力的影子。

      幸运的是,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

      当他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一过去时,无论是沟通还是心理量表,都显示他未因此感到创伤,反倒相当愤慨,大有要找那人算账,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

      他那布丁头朋友劝他:“可以了,人已经完了,你那一手太厉害了。”

      “啊?我干了什么?”虽然不记得了,但听到恶有恶报,年轻人漂亮的脸上还是涌起一阵单纯的骄傲得意。

      “你把那些材料群发了他们单位,同时上网直播跳河,搞那么大——我上回见到这架势还是小抖上古早琼瑶剧cut。”

      “真的,而且我还托人帮你问过了,他真不在那儿干了,据说是辞职,人都不在京海了。”小姑娘朋友也这么说。

      “……哈?”他立即拿手机来搜,“哪有?搜不到!白死了!”

      “你是没死,不是白死,笑死人了……”

      “我死过一次了,怎么不算白死?”

      “平台禁的,你那号永封了,你再搞个号慢慢调教吧……”

      “对,下次换个号再死哈哈哈哈哈……”

      他们这伙年轻人说话,她听起来总是很费劲,更不喜欢。

      出于好心和对新事物的反感,她再次郑重说起生命是一件严肃的事,不能轻易拿来开玩笑,更不是直播的题材。

      “会有很多人看,影响比你们想得要大得多。”她警告道。

      “说不定我当时就打这主意。”年轻人想了想道。

      “什么主意?让别人模仿这个行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不是——他们不是说那男的背景很厉害?不这么搞谁信我?现在我看他还怎么厉害!”

      康乐施沉默了。

      她研究过类似的情况。面前这个年轻人,和许多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一样,被他们手里的那个黑乎乎手机给教坏了,想事情太极端又过于简单,故而幼稚又大胆,甚至把死亡娱乐化。

      他是侥幸获救了,那又有多少没有获救的他呢?

      她自觉有为母的慈心,想不得这样令人伤心的事,宁肯理解为一种代沟。

      这是个合理的想法,她很快就说服了自己。毕竟在快退休的她眼中,一个跳湖前一天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年轻人,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或许正是为了照顾这个小孩子的玩心,这间隐秘的私人病房也被布置得更像一个游乐室而非医院。

      大量的小说、游戏机堆在角落,鲜花每日更换,都是热烈鲜艳的颜色,甚至还有一把新吉他,就放在他那布丁头朋友带来的、难看的奥特曼灯边,靠着一只一人高的米老鼠公仔。

      一次她来得早,看见他拿着那吉他对着短视频学。他学得很快,几遍就会了。见她过来,先要唱给她品评一下。歌是时下流行的,她有点儿欣赏不来,但小家伙唱起歌来年轻快乐的样子还是感染了她。

      “康医生,你喜欢听什么?我回头学了唱给你。”小家伙抱着吉他,兴高采烈地问她。

      盛情难却,她说了首歌名,又说这歌很老了,恐怕现在会的不多。他搜了一阵,没找着谱子,她松口气。小家伙一拍胸脯,没事儿,下回你来我就会了。一周后,他果然弹唱得像模像样了。

      你找了老师?她问小家伙。

      哈哈算是吧。我找了个教吉他的主播连麦,好便宜。

      办了事又省了钱,小家伙有点儿得意。康乐施看着他,忽然想起小儿子,也差不多年纪。

      她有三个孩子,也是两男一女,但和这三个小家伙完全不同。

      她对他们的教育要求很高,孩子们也确实争气,闲暇时光都在运动、读书和学习乐器——不是短视频平台上随便哪个野路子老师,而是正经读过音乐学院的、和他们一样的人,收费相当不菲。

      她不愿去细想这些差异,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动作:将脸扭开。

      然而此刻她正身处赵灯客厅,一转开脸,便正对上那幅巨大的黑白照片,她这才看清内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一条大路,路边堆满了犹太人的尸体。一个德国小男孩儿从路上经过,向着另一侧扭开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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