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六 – 不做人了(6) ...
-
人要是什么都不记得,跟鱼有什么分别,我一定要都想起来!
春台卸了妆,洗了澡,躺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心中慢慢凝聚起这个念头。
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身体每一处地方都争相发言。手足发肤都有苦楚,都要向他申冤。只有到这时候,春台才觉得自己又是皇帝了。
头告诉他,我很痛。你的感冒药和那坏蛋给你下的东西打仗牺牲了,求陛下还是再赏赐一点布洛芬好吗?
春台:准奏。然后爬起来吃了点儿药,又躺回去。
脸、脖子和好几块皮肤联合上奏,陛下,我们先肿一会儿,然后会青,之后会紫,预先和您通报一声,明天如果要远会来使,那不好意思哈。
春台:朕知道了,明日拨遮瑕3克,爱卿稍安勿躁。
有几个别的地方,不知道叫什么,他们讲话不大清楚。
春台是明君,不催他们,叫他们慢慢说,说得不好也没关系,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亲爱的皇帝陛下稍微了解了民情。
他们说,陛下,这次的事有点儿蹊跷。微臣感觉之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但老臣们不记得了。
只记得,好像之前也有人这样强迫过他,殴打过他,也有人这样温热地托着他的小臂,将他一把扶了起来。
耳鼻喉复议:陛下,那个笑声,臣等也有印象。
他问脑袋:你有什么头绪吗?
脑袋对曰:容臣三思。
他的小朝廷就是这样运作的,他极有耐心地聆听,不用费劲想怎么说。他们之间不靠言语交流,他的意思会清晰地、毫无障碍地传递给身体每一个角落,不用担心说错话,因为皇帝永远是对的。
但人最好只做自己的皇帝,做别人的皇帝太恐怖了。都不用说做皇帝,光是做别人的主就够叫人害怕了。
***
两个小时前,他从会场里逃走,逃过走廊,逃到一处露台上吹海风。
深蓝夜空里悬着一枚月亮,海被照亮,他也被照亮。
在海与月之间站了好一会儿,他站得背痛,干脆趴在栏杆上挂着,低头看一会儿水,仰面看一会儿天,恍惚觉得自己是天与海的一颗瞳仁,空荡荡天地,孤零零映照。
不禁趴在栏杆上哭起来。
新船,栏杆没生锈,闻上去有铁和盐的味道。医院的栏杆也是这样,也是铁和盐的味道。
阿婆是从医院回到家去死的,因为她清醒起来,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运病人比运死人便宜,于是一定要死在家里。
离开医院前一晚,她睡在床上,春台挂在床边栏杆上流眼泪。那时他还小,也像颗水做的小瞳仁,控制不住地流出自己,向她流去,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样一个结识了很多新朋友的晚上,他却很想阿婆,竟也很想Denis。他有点儿搞不明白自己,只是特别孤单。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心里好受多了,这才直起身。
谁知一转过头,竟看见大嘴巴女士和Valerie站在几米远的地方。
她俩披着大衣,海风吹起长卷发,漂亮得像老电影里的人。春台望着美丽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微笑。
“你们也……”他刚想打招呼,脸突然涨得通红,一句话又黏在嘴上说不出。
如果她们刚刚站在那里,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你的好助理替你守着呢,除了我们谁也没过得来,别担心。”大嘴巴女士爽朗地笑,“还有,我叫冯悦,你是不是忘了哈哈哈?”
“对不起,我忘掉很多事……”他的脸更红了。
“你忘了,问我就行,怕什么!”冯悦看了一眼Valerie,“我是陪朋友来的,她有话和你说——你们聊,我去赏月哈哈哈……”
说着,冯悦飘然而去,只留下他和Valerie。
春台是真尴尬了:她来找自己,想干什么?
“谢先生,今晚事多人也多,来来往往又多记者,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现在来,主要是想向您正式地道歉,希望能获得您的谅解。”
她郑重地鞠了个躬,春台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
他本来就遭不住别人给自己鞠躬行礼,更别说Valerie比他大起码二十岁,想想都别扭。可他又不会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啊呀,别”,像个滑稽的橡皮玩具。
“您说的对,那两位同事只是听从我的指示,其实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处理,您可以放心。”
“……”春台松了口气。
“今天这些事,完全是我本人的错误,我这里正式地向您道歉。”
“我、我没有……我调整好了。”脸上泪痕还凉着,实在不好意思肿着眼睛说瞎话。
“我听同事介绍过,之前几次与您合作和推广,转化率都很好,您各方面的形象也是很契合的,之前您的商务也在推进,所以,我们看,下一季可能配合您的宣传计划,宣布与您的合作……”
这是直接要和我签约?不是说我会搞坏他们牌子?那他们的品牌怎么办?
春台慌了,一着急想起蒋一寒的话:“你是不是也搞错了?我跟谢立文先生没关系的,你可能搞错了……”
Valerie脸上浮起一个无声的笑。
经过今晚,春台已经完全理解这样的笑容。他更加忙乱了。
“不用,真的不用!”
Valerie眉心紧蹙:“您还是很气愤的话我也能理解,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妥……”
“不是的不是的……唉,其实我、我都听见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也不懂那么多,但不想影响你们品牌的形象……”他不知道怎么说,还是将自己在走廊里听到的话讲了出来。
月光照在她身上,Valerie脸色惨白:“我明白了……”她沉默了几秒,忽然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他的手。
“谢先生,我知道这样说很冒昧,但是我真的付出很多努力才有今天,我刚进公司的时候,所有的老板都是法国人,或者男人,或者法国男人,您不知道我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我来这里,除了想求您原谅我,也是真心实意谈合作的。您知道的,我现在负责整个大联盟区的市场,手里还是有一定的权力的,只要您能在谢先生面前美言,或者也不用美言,只是咱们将这件事翻篇,我一定……”
她情绪很激动,春台却呆了一下。
只是一枚胸针,就会影响到别人的工作?这也太荒唐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要搞掉你的工作——啊呀,我是说,你是专业的,如果你觉得我的形象不匹配,那我也尊重、尊重你的判断……你们,还有刘姐,你们都是专业的——你不用担心你的工作,我、我也会……”
春台说着说着停下来,他不知道怎么找到Denis,又觉得自己再次像个滑稽的怂包,现实中根本演不下去打脸的戏码。
人做自己的皇帝就算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决定别人的生活,这难道是一个普通人能承受的吗?我反正不行。
“我来想办法,你不用担心。”他忍不住道。
说完,又不死心地补了一句,“但我给你个建议,蒋一寒这个人很坏,他会塌的,早晚会,你们找他可要慎重,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Valerie怔了怔,感激地点头。
万钧重担从身上卸下,春台由衷地微笑,长长地松一口气。
Valerie望了他一阵,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再维持那个标准的微笑。
来之前她就想好春台可能有的反应,自己应该有的对策,甚至连请冯悦帮忙求情在她的预案里。
有关春台背后的人,冯悦难得没有大嘴巴,坚决不肯透露,只叫她放心,说是个误会,不会影响什么。
可Valerie不打算冒险。
她清楚谢立文的为人,这个人能亲自下来问一嘴,绝不是顺手帮忙那么简单。
很可能为了讨好背后那个人,像她今天处理下属一样处理掉她——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把问题局限在尽可能低的层级,这叫伤害控制。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她绝不容许这种事影响自己的职业发展。
因此,她能说任何必要的话,做任何必要的事,只要能达成目标,只是为了那个目标。
而不是像春台这样,凭着一颗心滚到哪里就是哪里,随便慌慌张张地说出许多话,做出许多事,乱七八糟,矛盾重重,又叫人一眼看穿,轻而易举地就能拿捏他。
“呵呵,怎么会有这么愚……”她心想。
忽而有些微妙刺痛,心底闪过一丝难言的羞愧。
她扭开脸,心中替换了一个词:“……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两个小时后,这个奇怪的人躺在床上,在自己的小朝廷复盘时也发现了自己的愚蠢。
昏君春台回想今日种种,自己都有点儿想不明白自己。
他要报警揭露王志刚的嘴脸,可一想到那么多人会受连累,他就又立即退缩了;
他冲过去要收拾蒋一寒,可就算现在真要问他想拿蒋一寒怎么办,他还是不知道;
他还想给Valerie好看,最好成名成家,今日爱答不理,明年高攀不起——可她过来道歉,他几乎是立即就接受了,甚至还莫名其妙一拍胸脯答应她要帮她消除影响,搞定工作。
——天底下有朕这么丧权辱国的昏君吗!
想来想去,他和五官四肢作罪己诏:朕其实也不想干什么,就是受不了。
他受不了害了人逃之夭夭,可也受不了连累不相干的人,辛辛苦苦干这么久,被自己一时意气给毁掉;
既受不了别人瞧不起他,也受不了有人就只是因为瞧不起人这么小的事情丢工作;
受不了自己是个轻信别人的笨蛋,更受不了因为别人是个轻信的笨蛋就骗他的事。
因为受不了,所以忍不住。
他在这儿罪己诏,脑袋忽然后知后觉地亮了:启奏陛下!臣有头绪了!
春台:什么头绪?
脑袋:您之所以没印象,是因为您不是天子!
春台:大胆!
脑袋:咱们朝廷的建制是先帝在作业本上花两节自习课草创的!先帝才是咱们大家伙儿真正的天子!
春台:胡扯!先帝是谁啊!叫他出来,朕要和他对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满朝文武,具不敢言。
可他们都分明隐约记得什么。
皮肤记得它贴在一床旧床单上;脖子记得曾有只烫伤的手扶在酸疼的颈骨后,贴着跳动的血脉,轻轻地拍击;两条腿都记得,他们自己分开,紧紧地绕在腰上,记得两只手托住膝盖窝,一路上滑,抚弄着腿心,深深陷入皮肤深处,直到他们颤抖不停,湿滑地贴在另一个人的皮肤上,又无力地垂下去,只有脚趾难耐地弓起。
耳朵记得有人磨蹭过它,嘴唇记得有人啃咬过它,眼睛记得有人亲吻过他,就连眼睫毛也记得有人用目光数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它现在回想起来都不敢动,生怕弄乱了某人又要从头数过。
他们都记得,只是我忘了。
一定,一定要想起来。否则我和一条鱼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