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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五 – 不能幸免(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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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说不好。”春台停下来。
赵灯没有说话,仍是他的发言回合,好像他真的可以慢慢地说。
春台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读过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只大海龟,活太久了,不想过了,把自己的时间分给村里的小孩儿练习打鼓。在他出借的时间里,只有小孩儿听得见自己的鼓声。等他练好了,才去村子里表演。
他和赵灯面对面堵在洗手间门口,蓦地想起这个故事。
水流声响在头顶和四周的管子里,也响在春台身体里。他恍惚觉得赵灯变成了大海龟,他是那个学打鼓的小孩儿。
他的时间流向他,他胸膛里的声音也一点儿不剩地全流向了他。
“你已经帮了我好几回了。虽然你这个人嘴上有点儿讨厌,但我也不是傻子,我都知道的。”
春台停下来,赵灯仍没说话。
“也不是真的说你这个人说话很讨厌,就是感觉我老说不过你,好像莫名其妙地,道理都跑到你那里去了……但是、但是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谢你……非常非常感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怎么说应该都不会表达清楚的……”
话又开始打架,春台深吸一口气。
“你、你昨天打了他,不会受牵连吧?”
赵灯摇了摇头。
“冯悦姐也这么说。”
赵灯扬起眉毛。
“昨天她来找我了,是别的事——啊对了,你认识Valerie吗?我答应她要帮她找你……”讲起别人的事,他又自在了一些。
“我会和她老板说的。”
“那就太好了,我答应她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别人的事讲完了,他又要开始讲自己的事,春台便又惶恐起来。
“我、有个感觉,我们应该……”他想说在“在一起过”,临开口,又换了一个词,“我们应该认识。”
赵灯点头。
居然点头?就这么轻松地点头?!
“那你就别怪我生气了!我不懂,为什么我们认识,你却不告诉我,还要搞这么多,还躲着我——为什么呢?我想到这个就很生气!”
赵灯等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是,我们认识。可能你的朋友也告诉过你,你忘了很多不好的东西。我不确定让你想起来是不是好事,所以我来咨询医生的意见。当然,要不是被你在这儿捉到,我应该也不会这么轻易承认。因为就算我能胡说八道,你也不会收货,你一直很聪明的。”
他说得很慢,却很清楚,一句句凿进来,磕在山石上。
春台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那不是,我很不聪明。”
赵灯笑了笑。
春台有一种被挑战的感觉,犟嘴强调:“我很经常上当受骗的。”
“什么时候被骗的要自我反省了?本来就不该骗人嘛。”赵灯笑道,“而且,要我说,越聪明的人,越容易被骗。”
“又胡说八道、鬼话连篇了。”
“只有很蠢的人才会每天琢磨,啊呀这个人有没有骗我,啊呀那个人讲的是不是真的——他的精力全都用来干这个了,人生也就浪费掉了。聪明人就不同,他就干自己的事,吃亏就吃亏,上当就上当,之后不要再相信他就好了。”
春台怔怔地看着他,挠了挠额头,忍不住笑:“就是这个样子,道理莫名其妙又跑到你那里去了!”
“那你现在生气么?”
春台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轻松得很。
他现在可以无顾忌地、慢慢地说,没人打断,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听。就算这个人反驳他,笑他的话,他也知道不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办错了事。
原来这样,他就不必着急,也不必害怕,更没地方生气。
“那我觉得你不应该去问她。”他胆子大起来。
“为什么?”
“那是我的记忆,我的!就算我想起来不是好事,也不能、不能因为别人的话,就不还给我。”
“……”
“而且、而且我之前配过一个动画片,那个动画片里有句话我觉得写得很好。它说,‘每个人出生前都是一朵云,死掉时都是一片海,只有活着时才是一条河流。它流经哪里,它就是什么样的河’。”
“嗯,我看过那部片。”看了好多遍,以至于春台引述时,赵灯也不禁在心中重复。
“所以,如果把我中间流经的一段给掐了,我都没有水了,就不是活着的河了,我等于是直接死了……”
“成池塘了。”赵灯打趣。
“成臭水沟了!你都没见过!”
赵灯笑起来:“你说得对。”
“诶?”我居然说赢了?我吗?
“那我就不去找她了,把流经的风景还给你。”
***
他俩下楼开溜时,太阳也正在下山。
很大一个,悬在海面上,很湿很红,水汽淋漓。
落日里,春台站在赵灯身边,赵灯蹲在自动贩售机边,他俩在等一杯冻柠茶掉下来。
“没有了。只有一瓶冻柠茶,还有一瓶冻奶茶。”
“哪个肥一点?”
赵灯转过一看:“冻奶茶,这个每一百毫升多20大卡。”
春台犹豫了,手伸向冻柠茶,眼睛盯着冻奶茶。
海边有长椅,赵灯脱了外套,担在椅背上。他俩各自扎开一包纸盒饮料,坐下等下一阵海风。
春台原本有好多想问的。
他从没想过竟会这么顺利:哪怕康乐施一个字没说,还是硬等到了赵灯,赵灯也答应会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我这喝的是冻柠茶吗?简直是福灵剂吧!
可太阳好大好红的一颗,悬在目前,春台融化在夕阳里,脑子又是一摊糨糊了:每天太阳其实都这样落下去,为什么就这一个这么熟悉?
“给。”赵灯递过他的冻奶茶。
“不好喝?”春台下意识地。
“好喝。给你尝一口,一口胖不了。”
春台忍不住笑着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想起一事,心中忽而潮热涌上脸。
这和接吻有什么区别?我们之前是能接吻的关系吗?我亲过他吗?
他不由紧张,悄悄歪过头看赵灯。幸好赵灯正望着太阳,没有看见。
赵灯好像渴得很,一口长气,吸瘪了纸盒,满足地叹了口气。
春台耳朵发烫,仿佛他也在耳边这样满足地叹过气。
他有太多想问的,可又问不出口,只说了一句废话:“你好渴啊?”
“嗯,讲了一天话。”
“哈哈我看到了,你讲话很帅。”
***
春台在康乐施门口等了5个小时,无聊得很,又不敢玩手机。
每回参加完活动,有作品播出,他都不敢上网。得等风头过去了,才偷摸用小号上去看看。
要说人也是犯贱,那些粉丝夸他的,他哐哐点赞却一个字不信;那些黑子骂他的,句句都往心里戳。
戳得难受了,也忍不住,要和人吵架,一二三四五六地论证“你懂什么”。线下说话乱七八糟,网上吵架条理分明。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昨天晚上是直播,想也知道实时热度很高。春台根本不敢打开任何社交媒体,又怕错过,蹲在楼道里看电视。
电视都是英文新闻,他看得一知半解。好在同一内容,循环播放,竟也看懂一些。
他光知道昨天那船上有很多别的重要活动,没想到搞得这么大。
昨天他就发现船上网速很快,直播信号也很丝滑,当时还以为是运气好,没想到是因为整个湾区已经实现了更高速信息传导的全面覆盖。
更快的信息传播速度可以做什么?
这个问题乍一问,很多人恐怕一时答不上来。于是,这次航行也给了他们答案。
有三名志愿者在船上接受了远程治疗、检测与手术,手术由AI操纵机械臂完成,医生在岸上远程予以支援。
这听上去很容易,可看了新闻,春台才知道,原来鹏城两年前就能实现AI辅助诊断与手术,只是在实操中依赖超大容量的线下服务器部署与本地高速网络传播,因此,只能在几个大医院先试点。
而这一次的航行,就是向市场和世界宣告:他们已经突破了这两个瓶颈。
春台的脑袋在电视和手机词典间来回,不禁心绪万千:如果新闻里说的能成真,像他阿婆那样的病人是不是就能治好了?
新闻的最后画面定格在赵灯英俊的面孔上,春台望着他的脸,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时心潮澎湃。他想起这两天和Denis相遇的经历,愈发疑心这是个假人,如同他重复梦见的假想朋友,因为这个人好得不像真的。
这样的人,真的会和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吗?春台突然不敢确信。
现在,这张脸就在面前,和他的脸一起迎接着湿热海风。
他如果是真的,那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春台忍不住想。
他这么做了。
他摸了摸赵灯的脸,接着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一整颗头都烧了起来。
赵灯转过头看他,没有躲开。
“怎么了?”他笑起来。夕阳模糊了脸上的不解,眼睫上有典雅的、透金的光。
死嘴,快想啊!
“有虫。”春台拍了一把赵灯的脸。
完了,嘴真不能用来想东西。
“我、我今天看到你上电视了。”他飞快找补了一句,看向海天相接处的小岛,“我都不知道,原来这趟船上还有这么重要的活动。”
赵灯捏着纸盒摇头:“卖货而已。”
“太谦虚了吧!我看新闻上都说了,这个要是推广了,很多问题都解决了。”他说着兴奋起来,“机器既然能拉到船上,那就也能拉到县里。”
海风和夕阳都正好,春台不知不觉说了好多话。
“以前我和你说过我阿婆的事吗?”
赵灯摇了摇头。
“她之前生病,当时医生就说我们县医院还是不行,最好去市里或者省里,那里医生水平好,条件好。我看你那个新闻的时候就在想,要是有这个技术,不用病人坐车过去,也不用家里人去附近找个地方陪,还能省下好多钱——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夕阳下飞过一群海鸟,飞鸟的影子掠过赵灯的脸,却留下一丝淡淡阴霾。
“我、我是不是理解错了?”春台紧张起来,“我英文不好,手机查的——意思都是我瞎猜的。”
赵灯摇头:“你没理解错,但做不到。”
“做不到?”
赵灯不知道如何告诉春台,他花了这么多的力气推动整件事落地,其实只是为了交功课。
他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AI的长足发展,整个项目推动的基础设施建设、新能源、信息系统等行业中发展和获利的机会,都是他额外的收获。
他,还有包括谢立文在内的所有人,他们真正重视的,只有这背后的RWA。(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
三年前,红港《稳定币条例》正式生效。从那一天开始,马太效应就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加速度开始加剧,持续影响这个城市、这个湾区,乃至整个世界。
赵灯身在其中,无法扭开脸去否认自己扮演的角色。
叫春台激动的、对医疗行业的赋能,赵灯不能否认,但政府会投多少钱进去,最终会否实现,他亦不能肯定。
他感到自己又进入了曾经那台轰鸣的机器中,扮演起更重要的角色,有了更金光闪闪的赎罪券。
赎罪券后仍是那个问题,他不能回答,只好写一满篇的“解”字。
这便是这片百无一用的柳叶三年来流经的全部风景。
赵灯没有保持沉默,只是哑着嗓子,慢而清晰地和春台解释。他如果不说话,春台肯定会很紧张,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更重要的是,海风好,夕阳也好,他也忍不住要说话。
赵灯讲得越多,春台越是走神,好像回到小学时下午的课,越想集中注意力听课,越听见外头柳叶穿过风的声音。
他听见这片柳叶穿过风啜泣的声音。
只因感到他的痛苦,就要拥抱他。
正如因想捞起那片江水带走的柳叶,整座山峰就要粉身碎骨倾倒而去。
学着他拍过那部最唯美的浪漫喜剧的样子,春台忽然揽住赵灯的头,啄了一下他的眼睛。
赵灯抬眼看他时,春台又后悔了。
“骗人的啊!都这么拍的,亲一下就能想起来——”
赵灯吻住他的嘴唇,叫停不熟练的鬼话连篇,将有关那个乐园落日的全部回忆还给他。
“嗯,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