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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   这是他们在训练之余难得再次得以见面的机会,他和蒋二站在城墙边,不时瞭望远处漆黑的夜,也留心要去听有没有在呼啸的风声里裹挟着的尖锐的号角声。李河的右手依然下意识握着腰间佩戴的刀,他的心神在这几日重复劳累的训练里被暂时压平下来,只清晰地记得派发下来给自己值夜的任务。

      他偶尔分神去想的,只有梦里那场至今不得见的大雪,淹没了他的大雪,也淹没了整个陇西的大雪。他抬头去看今夜的天空,依旧万里无云,月大咧咧地摆在任何地方都能瞧见的位置,弯得像是胡人的刀那般高挂在上面,零散的星偶尔闪烁。

      他们的确沐浴在月光的银色下,往上熏的灰烟掩藏在夜幕里。李河肩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大半,皮肉的生痒是快要愈合的前兆。蒋二在挨过先前的沉默后先开了口,“小兄弟这两日怎么样啊,是不是感觉比之前的待遇要好上不少。”

      李河轻点了下头,“几日不见,我还好。倒是蒋兄的伤有没有再去大夫那里瞧过?”城里虽谈不上灯光如昼,但也足够照亮这一方。更夫的敲锣声开始响起来,李河用余光往城内瞥了一眼,整个玉门在入夜够深的时候,也和陇西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丝毫分别,变得死寂起来。

      蒋二闻言带了他原有的笑声,“大夫哪有时间仔细给我看病,还是要多谢小兄弟帮忙,大哥才能死里逃生走一回,现在那两道伤都结了痂,除了夜里发痒总让人不痛快之外没别的事。”他给烧着的烟里添了油,让火更亮一些。李河能从增加的光亮里隐约看到远处也在同样摇晃的烟。

      “能一路走过来也多亏了蒋兄,”蒋二打断了李河的这一句话,“小兄弟别客套,老大哥能走过来不能缺了你啊。你是不是之前想学写字,刚好现在值夜有空,拿手指头沾了烟灰正正好教你。”他挠了挠头,接着下一句,“都过了多少年,我认得的字也不多,小兄弟就当看个现成的笑话好了。”

      李河听见了他这一番话,耳边的风声依旧嘹亮,高处的城墙勉强挡住入夜刺骨的寒。他自己倒先忘记了这一回事,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第一次跟蒋二说话的时候提到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愿意跟蒋二多说会儿话。

      距离现在并没有多久时日,他自己先忘却了那份思绪,说是忘却也不尽然。那条流动的河始终在他的脑海里不止息地出现,但他自己的脚步反倒越来越慢,慢到有些恍惚自己是否还能有回到那条河的日子。

      蒋二正好提醒了他,于是河在他眼里又重新变得清晰了一点,他想起那个美好的梦境里,他自始至终握在手里的那尾黑鱼。他开始意动起来,手里松开了紧握着的刀柄,他仿佛看到河水流到他面前来了,上面还浮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床底下有鱼缓慢地游动。

      站在此刻的城墙之上,李河突然感受到一丝真正的安宁浮现在他自己面前,于是他伸出手,挽留那份能安慰到自己的感觉,企图再挽留得久一些。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蒋兄教我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了。”蒋二见他不再沉浸在自己的沉默里也更豪迈地跟初见一样搭上他的肩膀,伸指沾了还有余温的烟灰靠近了火光,他开始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开始描画。[1]

      “让我想想,李字啊上面刚好是李树的树冠,上面是树枝,下面是树的根,”黑色的灰弯曲出来形体,李河凑近看着,他开始想自己该怎么描河字,至于前面的姓不过是随意起的,学不会也不那么要紧。“然后呢,下面是人张开手接着树,一个脑袋和两条胳膊,身子就一笔顺下来一弯。”

      蒋二咳嗽了几声,看着掌心里描画出来的字,弯曲的笔画里断断续续着,依稀算凑了个字形,有些赧然,“小兄弟看着笔画就行,照着描下来肯定比我描得要好。”李河伸手也沾了烟灰,在自己掌心里按照蒋二演示的顺序勾勒出人环抱树的样子来。

      蒋二凑过去看了看,拍掌笑起来当作善意的鼓励。火光照在掌心的字上,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跟着教书先生学字的那段时光,又释然地继续笑着,接着去想河字该如何写。

      “至于这河字啊,全赖当时小时候忘记做课业还挨了顿打罚抄了一整卷竹简”,蒋二停顿过来,一气呵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描出河字的样子,“当时可是带着句子抄下来,现在难为我还能想起来,河,水。出焞煌塞外昆侖山,發原注海。从水可聲。”

      他为此叹了声气,“说的什么意思我就只能胡说一通了,河是从北方流出来的水,一直从西北往东南去,直到流进海里。”蒋二将字指给李河看,等待着他慢慢描画。

      李河听着蒋二的解释,那句话他的确没有听懂,只听到山和海,他知道山是什么,也知道河是什么。但是他有些疑惑,海是什么,但他不打算问出来,既然河都会往海里去,那他到时候可以顺着小河流动的方向一直往东往南去,直到看到河注入海的那一刻。

      他认真描画着河字,左边是五条流动的线,中间那条最长,另外四条两两各自分在左右。他想,这的确和他见到的河有点像,至于右边是什么他不认得,只能第一时间记住也有一条最长的线曲折而下在最后像河一般弯了往回折。

      “多谢蒋兄了。”他终于笑出来,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一遍遍用灰在手里描画那个河字,蒋二也难得看到他这幅样子,就由着他去,自己则尽职尽责地不断往里添油让烟缭绕得更浓,火光照得更亮。

      李河低着头,在掌心的每一个地方去不断学习描画着这个河字,每一弯每一折,每一条流动的线,前面不够地方了,他就翻过来在手背上重新写。他为自己终于知道了河字该怎么写感到直接的喜悦,一种很久没有再体会到过的情感,他弯下眼睛,舍不得浪费每一片可供书写的空间。

      李河就一遍一遍地写着这个河字,直到写满了双手,就在脑海里一次一次地描刻着。他觉得河这个字的写法也是流动着的,左边是会分流出去的小河,右边有一条一直流到南方去的大河。

      他沉浸在这样的喜悦里,在脑海里描刻河字的每一遍,他都能听到小河流动的声音,也能在缥缈的白雾里眺望到河的远方,那是小河在往东往南去,可以一直流到有海的地方。他有些好奇,能让河流进去的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流动得更汹涌,或者比河拥有更多的水。

      他没心思去看夜里悬在空中的月亮了,也没有心思去听风声路过城墙吹来的荒野里的窸窣声音,他就这样强迫自己去记住河字的写法,一直重复河水流动的声音,要把它一次性留住在自己的脑海里,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李河头一次觉得天亮得太快了,鸡鸣按时同东升的日头一起出现,他们到了该换班的时候。他只能不舍地回到营帐躺下来,闭上眼睛再去描画刚刚习得的字。喜悦好像也耗费着人的心神,他在不知不觉里睡过去,直到有人掀开营帐,外面的嘈杂声音重新吵醒了他。

      “下雪了——陇西今年的第一场雪。”“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啊——”李河被这样兴奋的声音打扰了,他跟着人群一起起身往营帐外走去。

      暗黄色的沙地上飘满了白色的絮,他感受到脸上传来的水意。李河突然有些了然,这场雪就跟他梦里的雪没有什么分别一般,帐内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凛冽的风也停了些许,让这场初雪落满陇西的荒野。

      李河抬起头,上面的云果然看起来要压在地上一般,像是鹅毛的雪花很快地落在他的甲胄上,他的脸上,那些跑得极快的,就融化成水,滴进他的眼睛里,他抹了一把眼睛,听到蒋二说丰年的事情,他比往常更兴奋一些,“这是这几年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我阿姊在家里怎么样,她肯定早早给我做好了棉衣,明年我一定要回去,穿上新衣裳。”这样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不断更加兴奋的吵闹里。

      李河并没有回到营帐,能用来睡觉的时间还剩下不少,他站在那里,沉默地数着一片又一片落下的白雪。他没有见到梦里数不尽的狼烟,也没有见到梦里看不清楚的台阶,他看到黄土砌出来的城里,雪慢慢地下着,堆满黄色的土,落脚就是白色的印子,一看就能看得分明。他用手抹掉飘进眼睛里的水和落在身上积攒的大片的雪。

      在这样的雪里,去想回路终处的那条小河,归乡的路上,也大概会飘起陇西今年头一场这样大的雪吧……

      [1]沿用篆书,下文有部分解释出自说文解字。不过篆体之间也有细微差别,在此不作详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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