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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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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河维持着这样的沉默,他想不到蒋二会变成那副样子,也想不到蒋二会先死。他记得蒋二说过他的阿姊,说过家道中落之前的故事,记得蒋二教给他的名字的写法,也记得蒋二每天都要念叨的,想回家去的那些话。
蒋二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他想过自己随时可能会死在自己的命里,也想过自己一辈子都可能找不到那条河和自己的家,但是他不觉得蒋二会跟他一样。蒋二已经打了两三年的仗,力气和身量都比他要大。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也会在李河沉默的时候保持同样的沉默带着他往队列的方向一起走。
李河想,还是蒋二提到了玉门,所以他跟着蒋二一路搀扶着往西来,来到了这座城池里。他实在不该觉得这里有隐约的安宁,这样的错觉只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守城里被消磨掉,但是在这之前,蒋二的死就已经划破粉饰的安宁。他认清楚自己是在守一座不能破的城池,也认清楚在这里,人命是用来堵住城门的,他们不能让胡人进来,哪怕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
他的双手仍旧处在剧烈的颤抖之中,现在他只能想起那个被血染透的人,李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那个人不是蒋二,只是一个他素不相识的人。但是他不能否认事实,蒋二的确死在这一个白天,雪凝成的冰在逐渐融化,外面的太阳照在城池里带来久违的暖意。营帐内的热气为他们提供着舒适的温度,李河摇晃着头,用手去抹了一把后腰,浸透麻衣的血也在不断的下滴,他撑着身子去找军医包扎好,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
他不知道他们会把蒋二埋在哪里,大概会扔到城池外的某个地方去。他也没有力气开口去问刚才的人,也没有人会再上前来打破他的沉默。李河瞧着自己染血的手,那上面还留着蒋二的血,他趴下来,努力不牵扯到背上的刀伤。自己的营帐里没有方才那么嘈杂,大多数人都挤在军医那里。李河攥紧了拳,抵在地上去想蒋二的话。
是啊,如果能有回去的时候,要帮他去看看他的阿姊。李河想,他还没听到自己说答应就断了气。但是他丝毫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只是多少有些惶然。几日前他们才说过话,蒋二在城墙上教他写河字,下雪的时候蒋二也在说着瑞雪兆丰年,融在热闹的人群里。转眼却躺倒在地上,浑身冒着血,李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他抹了一把脸,背上的草药浸到伤口里引发阵阵的剧痛,他闭上眼睛,迎接这一天的疲累。他觉得自己是睡不着的,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蒋二来,想起蒋二的嘱托。李河撑着地,掌心被沙砾磨出血,他点了点头,不知道蒋二现在能不能看到。
他答应蒋二的嘱托,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走上回家的路,他会帮蒋二去看看他的阿姊。他不太清楚蒋二的家在哪里,他总会走遍整个陇西乃至北地,去找蒋二口中待他极好的阿姊,去完成蒋二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又想到命的安排,却总是过分恍惚着,他有些不愿承认这样的安排。如果可以有选择的话,他希望躺在地下的是自己,他会主动闭上眼睛,不会嘱托旁人任何心愿。他死去的话,总能见到阿娘她们,或许还有老伯和幺儿,死后去到地府,也会有一条魂魄所渡的冥河,他也依旧能听到河水不停流动的声音。
但他依旧活着,在雪还没有融化完的冬天里躺下来。他感到过分的疲累来,又不得不带着几分小心。他原来很少去计较自己的生死,这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活下来就要接受这样那样的痛苦和恐惧,变成躺在荒地的死人就不用再看到整夜的月圆而凄然,也不必在夜晚梦到陷困的战场,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而如今呢,李河想,他实在又不能辜负蒋二最后留下的话,去帮他看看阿姊,他两三年离家未曾再见的阿姊。那需要走很远的路,也需要一直活下来。他开始希望这场仗能很快很快地结束,他等不及要完成这个心愿来。从此以后,这样的念头会在前面牵拉着他,赶着他不得不往前走,也不得不抱有希望来。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守城的时候,他要活着,活着走上回家的路,连带这份嘱托一直走下去。李河想了想,好像是在硬逼自己活着一般,蒋二最后真是留给了他一个难题,一个需要他改变一直以来的念头的难题。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中,准备睡过去。他太希望自己不要再做梦了,他实在怕了再梦到故人来,梦到恐惧的具象和一望无垠的满是死人的荒地。他决定接受这份嘱托,并且开始改变他的念头,不得不在守城的时候贪生怕死,他得活下去……
城里的雪和冰都慢慢化开来,留下一滩滩脏污的水迹。李河没有排到夜间的值班,也不用亲自去拖拽那些死在城墙外的尸体,等到他再次登上城墙的时候,往下只能看到沙地上斑驳的血痕,这场仗就彷佛只能在回忆中寻找完整的痕迹了。
近日的鼓声响得越来越频繁,等到他背上的伤好些的时候,他又加入了队列的训练。又不仅如此,他还去请教了该如何拉弓放箭,要贪生怕死的话,他便只能尽量往高处走,少让自己陷入像之前那样的困境来。
李河主动打破了那份沉默,开始偶尔加入他们互相交谈的行列里。端碗喝粥的时候,也会坐在火堆前面一点的位置,听他们说起军中的事情,说到镇守城池的人今年已经换了很多批,那些老人们越来越少了,想日后把酒言欢的老朋友也都在陇西的沙地里长眠起来。有时候说到胡人的马和胡人的弯刀,混着恶毒的咒骂和惘然来,他们自己在胡人眼里又何尝不是最痛恨的仇敌。还会说到守城的将领,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他们终究会撑过今年,陇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那便离开春也不会再那么远了。
李河总是应声的那一个,看着身量小,躲在他们中间也一般不显眼。他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顺着他们的话去想。城外的雪也都化成了地上的水,离蒋二死去的日子好像也已经过了不少时日了。他背上的伤已经从里面开始发痒,落到了整夜睡不着的地步。他就会和旁人换班,沉默地守着夜间的城,那是难得的安静。
他在晚上要做的就是及时添油,有时候会恍惚着,用烟灰写着字,又会即刻醒过来,抬头注视着远方。远方连绵的山和夜空连在一起,挂在云边的月度过了最弯最弯的时候,开始慢慢变圆起来,银光洒在身上,城墙上还是光亮一片。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了年关,城里的夜晚也重新热闹起来,整夜灯火通明,更夫打更的声音也比之前要洪亮了,有时候在城墙上,李河
也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热闹的声音。
中途的某天晚上,太阳刚落山的时候,营帐里就满是热闹的叫喊声。李河端碗排着队,今晚的粥里没有再熬进荒草和菜根,也没有变成黑绿色的苦涩,那是肉羹。带着油香能一直飘到城外去。不过说是肉羹也算勉强,分到每一个人碗里也都是星点的肉末加上快要溢出来的汤水。
李河用双手捧着这碗滚烫的肉汤,重新待回他一直习惯待着的角落。太稀的汤只能尝出来肉味和油花,他吃不出来这是什么肉。中间的火堆旁围了不少人,他们争论着,或是马肉,又或是鸡肉,有人还会说是猪肉。不过大部分人都不记得吃肉是什么滋味了,在热闹里享用着自己的那碗羹汤。
偶尔有想要加餐的也会被他们起哄回去,骂着不要脸说碗里的肉汤已经够满足他们了。他们行军了这么久,今年哪里吃过肉。李河沉默地想着,自己应该是吃过的。他依稀记得,那是头一次打胜仗的晚上,他们把胡人死掉的马砍下来烤了。每个人都能剜下来一块肉填饱自己的肚子,也没有人计较那肉是涩是酸还是苦。
李河躺下来,背上的伤已经不会再开裂了。快长好的血肉依旧带了隐约的痒意,但是他能忍受下来。这几夜的风刮得人脸生疼,今天还未轮到他去值夜。营帐里的肉汤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干净,大多数人也都早早躺下来,他们享有着这难得的奢侈来,至少对他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一种奢侈了。
他闭上眼睛,无比希望着今天晚上依旧不会梦到之前的事,他想着,或许等开春的时候,他们就能回去了,回去,替蒋二看看他的阿姊,也能回去,恢复自由身,去到他答应过的,或者劝告过别人的地方去。他要走遍整个陇西,也要继续往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