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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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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融卧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客栈外人群的嘈杂声不绝于耳。还未到吃药的时候,他也任由苏肆离开他去忙些日常琐事,习惯了将银两交给他,自己这书童最多也就是贪嘴一些。他换上干净的青衫,下地伸手去擦书箱里带着的竹卷。
因着路途遥远,李融也只是带了平日里常看的几卷竹简,马车木舟颠簸,拆开上面系绳擦干一路而来的潮气,白帕擦过几处脏污,隐隐还能嗅到几分竹片和墨水的清香,带给他一如既往的安宁。
他按着卷数将竹简重新排列好封在书箱内,听过漏钟的水滴声,想来苏肆也当到了该回来的时分。事先吩咐过店家重新上了壶热茶凉在桌上,推开窗去瞧街边的光景。往来的行人较之清晨只多不少,水光倒映出几家提前点好灯的铺子,居高看远,远处山寺间红色的枫出没在四周常青的乔木之中,任由落日洒下金辉。
他想还是多有不同的,庐州那方地很少有人家会种红枫,四时之景尽是常青树。郁郁葱葱间有小溪绕城流过,但城内却鲜少会设桥。靠东的姑苏等地就更爱红枫,入了秋的微风从山边吹过,摇曳的绯色铺陈在晚霞旁也不会显出几分突兀,反而勾出些许文思来,恰适曲水流觞,以文会友。
难得显出几分江南内敛的豪情来,又更多染上别离小意。雁阵掠到水暖之处,秋日内多见城中行马,有时送别离乡的游子,兼有书信迟迟,行人停驻。人人有必经之事,只是他还不明白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从官场倾轧而来的谪贬,从家中生意而来的盈亏,从半壶黄酒送别故友的再难相见。
李融只是半掩上了窗,任风带来桥下的水意吹拂进房中晕染上他印象中的江南,那些他确实亲身走过的地方。他等到苏肆端来今晚要喝的药,专门比往常放凉的中药尝起来多了股酸涩味,难免呛喉。
苏肆也已经换上了新衣,看着比之前风尘仆仆的样子更像是带在身边的书童了。李融放下药碗,为苏肆凉的茶倒是自己先用上了,偏凉的茶水冲淡了口中杂陈的药苦,开口询问过苏肆,“下午可有找到合适的车夫?”
苏肆点了点头,边倒着茶水边抱怨道,“公子挑了好时候,这边的价钱可比庐州那边多出两三倍来,连问了几个才好不容易砍了一半价。”
李融依着他的话浅笑过,伸手正过发带带着苏肆出门去。薄暮也已经快到了尾声,长街上大半铺子已经点燃了灯,周围的小贩比白日里少了一些。他先专找过玉器铺子,交给苏肆去挑送给心上眷属的姑娘。
李融在一旁只安静扫过陈列出来的玉簪璎珞,阿娘是不爱这些的,她更喜欢梨木等物什由匠人手雕出来的木簪梳篦。听闻长安多能工巧匠,自己便不着急,待到几月之后去往长安再为阿娘她们挑些首饰。
苏肆也受下自家公子的打趣,认真挑着琳琅满目的珠宝,主人家愿意是一回事,他自己却不能贪心太过。邻街的姑娘明年就该过及笄,他有些无措,不知道对方会更喜欢什么样子。只能不断地去问店家,侧耳听那些进店的女子仔细挑选种类的交谈。
李融愿意等得久些,情爱之道虽不通晓也乐意看苏肆心有所属,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书童也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游学之后,自己也该按照阿父意思去考取功名,看到苏肆在自己之前还是多有宽慰的,经年累月的劳碌也辛苦了他。
他看着苏肆徘徊于两三种簪子之间,铺子里的客人目光也流连过独自一人的他,自顾走过去解了锦囊拨出合适的银两来跟店家要下这些玉簪,专门吩咐过要按照城内流行的样式用木盒包好再送到苏肆手里。
“公子——”苏肆放小了声音拽住他的扇坠,“我可要不了这么多,哪里有让公子破费的道理。”
李融将木盒依次叠好塞进苏肆怀里,“追求姑娘家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的,到时候要是求之不得就该怪当时吝啬了,”他带着苏肆出了店门,“再等下去耽误了时辰,我可要唯你是问。”
苏肆抱过店家包好的玉簪,还知道塞进棉布里再包一层作以保险,像是真信了李融着急的说法,害怕自己耽误了时辰也不再拉扯过这件事。
李融也自然松了口气,路过酒楼听进名伶的奏演。他无意寻花问柳,但看美人分花拂柳而来,坐弹琵琶十指纤纤。江南的水气完全融进了这样的曲调里,漏出来的琴音和波动的水面和鸣一气,伴有菱歌泛夜,重湖清嘉。
他是很难在圣贤书中找到合适的词句来描绘此刻的江南的,那些游历六国的大儒没有机会看到今朝的平和,字字珠玑里也很难留有余地去写自然光景,他忽然觉得自己离前朝乱世太远,烽火狼烟,醉卧沙场,他只能用指尖抚过竹简上的墨字,在梦里品味其中意思,也只解其意两三分。
自己又学识浅薄,兼程赶路再提笔落字难免落得随波逐流之名。只能可惜而叹,择日再寻机会好好记下此番光景。这样的盛世江南,又好像前朝旧梦,如今正在眼前,也因竹卷的缘故多让人喟叹。
李融听得曲终,带苏肆走到桥的那边。人群拥搡间,他们随着人流走到长街尽头看那片一望无垠的湖。渔舟唱晚只余下最后的声调,画舫点了灯火又重新照亮这方暮色笼罩的地方。揽客的声音也比街边要婉转不少,大多只是静静靠岸接渡早已预定好的富家子弟。
苏肆的惊叹响在耳边,李融用手帮扶过书童背上的行囊,有些歇了继续游览的心思往客栈回。他隐约有些对这样的繁华的质疑来,又觉得歌舞升平在今朝没有其余意思,只是自己孤陋寡闻,不适应于这样拥挤的夜色和永远通明的灯火和其间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们回到客栈去,李融任由苏肆去忙自己的事情。他关了临街的窗,自己去点燃屋内的油灯。嘈杂声被窗棂隔在外面,才算他所能接受的热闹。李融读过漏钟的刻度,解下有些歪斜的发带和外袍平躺在榻上。
他用帕子掩唇不住咳嗽着,经过方才一遭未愈的风寒有些发作,所幸苏肆已经下楼去了,不至于再纠缠启程时日的问题。他闭上眼拢被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些,身上逐渐回暖能好受了一些。
微弱的焰尖由偷透进来的风吹得不住摇晃,耳边的声音始终不断,忽而是吴腔侬语咿呀的新曲,忽而转为人群的喝彩声,等到再安静些的时候,流水的声音也能随风进来,让李融觉得自己还置身在刚才的场景里。
他看清了湖上的画舫游船,也看清了湖边聚集的人群,在淑女的唱词和夜舞中享受他们的夜,一向如此。李融有些恍然得悟的感觉了,姑苏城内的一切对于同他一样的异乡客总是新奇的,他能在这里停留的时日过少了,也就无法事事入乡随俗,只是草草看过周围的事情,在脑海里搜罗以往读过的书卷想要找到相同的感觉。
但他有些其他的疑惑,像是不解青丝白骨和满天角声那般,有些不解江南水乡的繁华,分明不算得上靡靡之音,但给他留下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是如今的他无法用笔用心胸能看到的东西,也是如今的他无法从古籍里解读出来的东西。
于是这夜轮到他辗转难眠,愈想愈纠缠,不用更分说去沉到昨夜纷杂多变的梦里。在今夜,他似乎只是浅眠着,一直能听清窗外的曲调和鼎沸人声,眼前始终有火光摇曳飘荡。放任自己再在脑中描绘长街和桥边的样子,他想到自己没有看清楚江南夜里的天。
在灯火不休,歌舞不歇的城内,也很少有人会去注意头顶的天和云,或许还有不知道是圆是缺的月。李融也在其列,莫名有这种疑惑来,也受困于躯体,依旧侧身躺在被中干想这些未解的事情。
他最终还是因着风寒的病气睡过去,留下这些未解的事情,长街上的人群不知何时散了干净,湖上的画舫游船也不再奏演歌舞,归还给水和月独处的时间来。未被云遮盖的月成影洒在晃动的河面或是湖面上,远处的红枫隐在夜幕里,零星的灯火恰好点缀着水光,浑然一色晕染出姑苏的夜半,既明又暗。
李融轻扯过压进枕旁的长发,翻身将锦被往下拉了一些。他好似又听到了似远又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何是人声何是琴瑟何是流水,那是属于江南的声音,属于姑苏城内的声音,属于他这两三日路过所能听到的全部声音。即使今夜无梦,他也会在脑海隐约的感觉里记住这时的江南,这时的姑苏,和这时书中未写自己未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