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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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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融将绢布塞回自己怀中,重归平和的心境来。登山所带来的疲惫缓冲了纷乱的思绪,他也回忆起游学的本心,志之所往,便无论前路何艰。苏肆拿起水壶喝着水,跟上李融的步子直走到山脚下。
斜阳落进远处的山脉下,只余下半边霞光照映着山脚的人家。他们停下脚步再整肃过衣冠,李融从行囊中备好束脩交与苏肆。自己则伸手拨正散乱的发带,登阶轻叩柴门。
再响而过却无人应声,李融也知晓大儒偶出门讲学,只当是择时未佳,吩咐苏肆可以歇过。自己则背过束脩依旧立在门前等候,秋风入夜泛起阵阵寒意。虽有公子吩咐,但苏肆依旧和人一起站在阶上候人归来。
天上的弯月接替过斜阳从西而出,山上深林窸窣有野兽嚎鸣。李融就这般静立着,堪忍过白日登山的疲倦。夜深霜重,寒意反而让他更清醒一些。他静思着以往所听之道,有君子必诚其意,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之慎独;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之天地峻德;亦有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万物作而弗始,功成而不居。[1]
大道纷杂,从君子至圣人,从圣人至天地,他不通晓其中义理,寒窗数年也不过克己复礼为纲,所行少偏倚。为官为政则更与阿父所殷望相悖,天大地大,即使及冠之后,他也并未能自己论断其中利害,不知如何修身为本,兼有齐家而教众,教众而治国,治国而取天下。
他这样静立着,月明而星稀,余下飘在风中的星点灯火照出光影。直等到山静林空,苏肆有些站不住,薄袍挡不住夜深的凉意。“公子不如先让我点火休息下,老先生指不定是去哪里讲学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李融只应下半句,“夜深入寒,你先点火静坐片刻,我所探之言,那位先生最晚明日便归,既是拜师,多候些时辰并无关系。”苏肆自顾听了半句,捡过周围的落叶枯枝在离李融的近处用火石点燃了火堆。火势微小好在终于有了些暖意,苏肆自己坐在地上方便拾草添火,陪着自家公子等待。
日月交叉升落,山边亮了曦光。李融草草吃过干粮果腹继续立在门前等待,苏肆熄灭了火堆准备去附近人家买些水重新装满水壶。他起了身去叩响周围人家的柴门,直走到快要看不见李融的小屋处才有主人家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小童,苏肆取下行囊数了几枚铜钱给孩童,问他能不能煮些水装水壶。小童咿咿呀呀地说了个好字,跑去不知道跟家里的谁讲了话。苏肆就在门外等候着,一位不知是小童的阿爹还是阿爷的人带着装满的水壶递过来。“公子从何处来,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苏肆愣了一下,整日跟着李融公子公子地叫,轮到自己被这样称呼却是头一次,连忙摆手说不是,而后答道,“我就是个小书童,称不上公子。阿伯可知道那边住的老先生何时回来,或者是几日前出去的?”
老伯顺着苏肆的话回忆起,复而摇了摇头,“我们也是避祸来此,至于周围的人家也并无认全过,大多数都已经荒废。”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要说认识,先前娃儿同那边的老大哥借过烛火,平日里也不见有人往来,后生是不是找错地方迷了路?”
苏肆又从怀里摸了几枚铜钱给老伯,推拒间还是让对方收下了当作道谢,解释过自己不是迷了路也就准备往回去。
李融依旧静立在未开的门前,只是偶尔打开苏肆带回来的水壶饮水解渴继续等待着。隐居于此的老先生还没有归来,李融等过一夜,又同样等过这一日。他在安静无人的站立里沉思前事,去回忆江南的安宁和徐州的底蕴,去回忆自己对为官为政之道的未解,这种未解还是同以往一样,找不出来何为头绪,只有不断默诵过典籍想去寻得那抹似有若无的感觉,却又非一朝一夕能成之事。
落日隐在云层中,近处的林被霞光尽数染上绯色。李融盘坐在地听苏肆不断计算着干粮的余量用了一点饭食,今日还是无人归来。他用白帕擦干指尖继续背过束脩站在阶前,偶有困顿也只是阖眸浅眠一会儿,所幸总有清风过身,吹来北地秋日的寒意不至于让他怠懒下去。
苏肆照旧去点了火堆,弯腰清理过周围结在地上的白霜。至于读书之事,虽是挂了书童的名号不过他自己更爱做些奴仆该做的费力之事,会写自己的名字和看懂账本已经足够他讨生了。他将被润湿的枯叶拿出来,折过山脚下的枯枝添进火堆里,肉眼可见燃着的火苗旺一些才停下动作坐在火堆旁。
久居水乡的身体吃不消北地的寒风,月比昨日要圆上一半,再有三五日便能称得上是一盘圆月。李融掩袖咽下咳嗽的声音,胸前起伏着不断平复呼吸。星点在夜空中,薄云随风飘动至远处连绵的山边。
苏肆听见了这番响动,起身意图劝李融坐下休息一会儿。他伸手要取下李融身上背着的束脩,“公子站了许久,也该歇一歇吧。老先生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公子要是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李融抬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扶过他的肩算借力一瞬缓和了自己方才差点踉跄。“我并无大碍,你休息便是,若是候到人,回程之时也需要你多出些力了。”
苏肆借着火光看清自家公子眼下的乌青既是担忧也仍带了几分不解,“附近也没什么人家,老先生说不定何日才能回来,公子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吗?”
李融顿了一时,询问过水粮,“干粮还够你我二人撑几日?”苏肆挠头计算过二人消耗,“算上回城的路,公子最多再站到明日。”
李融闭眼一瞬想过这几日一路走来的疲惫和久站的僵硬来,此时的等待更像是一种心性的磨砺,虽没有穷且益坚这般果决,他也与自己在此地较着力,即使现在仍旧说不清所较力的是何物,或许是为官为政和为己之道的辨析,也或许是有成与未成的纠缠,他开了口,“最晚到何时?”
苏肆计算过最晚的时日,按实答话,“若是明日晚上连夜过山的话,公子最多能站到明天落日之时,可是公子今天就已经算站了两日了,再不休息我怕公子的身体……”他吞下后续的话音,看到自家公子点了头。
“那就到明日落日之时,你歇息好便是。”苏肆知道自己劝不住固执的李融,也只好闭上眼躺在地上,时不时添火好教自己公子少受一点凉风。即使常年奔波劳碌的他也为这几日的疲倦所困,闭上眼不一会儿就沉在梦乡里。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地上的霜也快要被日头烤化了。苏肆照例问之前的老伯拿铜钱换了水,交给李融喝过解渴。
今天的云比前几日厚重不少,许是快近仲秋,风吹来的凉意沾衣作寒。李融和前两日并无差别地静立在此处,视线看向紧闭的柴门,无可避免地有所惶然。无功而返不过是游学途中的寻常事,他忍受过浑身的疲累,这两日的苦等让他坚决起来,但这股从未有过的心气迟早会散,或许散在他能够拜师的喜悦上,或许散在落日之后依旧无人归来的落寞里。
天地自然,也远比他所想的要无常。云层遮盖了发光的红日,高悬于天的只剩下一望无垠的蔚色。雨滴零零散散地从云中坠下,坠在灰烬未散的地上,坠在久久不开的柴门前,也坠在李融的一袭墨色薄衫上。
李融闭上眼,三日未眠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疲惫了,任由从天而落的雨将他浇透。苏肆连忙去附近的人家借伞,也没什么收获,重新回到李融旁边,“公子我们走吧,至少先找个地方躲雨,看上去一会儿要下大。”
他轻叹了口气,不知今时是何时,只能在这场较力中先行退出,于寻师,于寻道,既是有缘又是无缘。雨势渐大起来,很快便浇透了他和苏肆,他也只能收起束脩准备转身而回。
衣衫尽湿后是侵染浑身的寒意,李融掩袖再度发出咳声,他由苏肆扶着,准备最后再望一眼自己等不到的先生和未解的道。
柴门被倾泻而下的雨水浸湿,也依旧和这几日没什么分别,死死紧闭着,似乎提醒着他什么。他转过身,将未发出的叹息融进雨幕中,准备回临沂去,回到他满是未解的路上,茫茫然,惶惶然。
在这样的雨里,两人的身影也模糊起来。李融擦过脸上的水珠,却瞥见一身白衫打扮的人撑着纸伞而来,他也停下来等着,远远相望过对方,不知自己是将要离去还是有留下之契机。
[1]此段杂糅过大学中庸论语及道德经,后续也多以儒道之差作浅薄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