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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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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像往常一样在日升之时响起,被雨幕隔绝了的声音隐隐约约。李河睁开眼,把草席往幺儿那边拢了拢。老伯住在另一间屋子里,最近老伯的寒症染得愈发厉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醒来。
李河掀开草帘走到屋子外面,下了一夜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茅草被淋湿全压下来,屋檐处的水流不断向下倾倒蓄满的雨水。这样的天气是没法由幺儿领着进山找草药的,更别说跨过山去另一边碰运气。他没有听到其他动静,想来现在老伯也还没有醒。老伯的腿脚不够好,今日若是要背药材到铺子去卖的话,他得代替老伯去跑一趟。
李河靠着草帘席地而坐,他能做什么都要等老伯睡醒之后商量一番。他也一直在数着日子,离入冬没剩下几日可过,这场雨一过,第一场雪也快赶到了。征粮之事算早已敲定,答应老伯的事必须要做。只是村内流言不少,有说粮兵两征之苛税,有说胡人已经快打到玉门关,都城不日将被攻下,还有言陇西有地已经飘了雪,征粮使被绊住了脚步。
他自然惶惶,第一次发觉天总不像人想的那样安排事宜。无粮可征也要征粮,至于打仗,在哪里打,打到什么时候,甚至和胡人哪个部族打都没人可以说得准,也丝毫不像他想的一样。
老大夫醒来了,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越来越响。李河端了碗水送到他面前替人拍着背,直到老伯能自己顺气说话。“后生啊——我快老糊涂了,今日是何日啊?”“离入冬不过三日有余,老伯今日可要进城送药?”
老大夫摆了摆手,“雨还未停,草药多晒几日也无事。恩人今日不妨歇一天,幺儿和我也算难得歇下。”他蹲下身去摆弄昨日采来的药材一一分好成类,“快入冬了啊,只盼粮使能晚些到,容恩人再多休养休养。若是苍天有幸,能免了今年的征粮啊……”未尽之意如此,老大夫兀自捡了几株草药走出去研磨。
李河去屋后想挑些半干半湿的枯枝聚到一起,等幺儿醒了好生火熬水,半夜的雨似乎下大过。枯枝被水浸透得厉害,需要拿进屋里多晾一会儿。他把枯枝搬进屋内,幺儿在床上翻了个身,大概是快醒了。
今日逢雨,故而菜水也熬得比平常稀了不少。幺儿难得久眠,休息好后清醒过来比以往活泼许多。拿着吃尽的碗蹲去屋檐底下接雨泼水当玩,老伯慢悠悠挑着草药,似乎除了这场越下越滂沱的大雨外,和平日里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直到村内四起喧哗声之前,李河都这么想着。雨声裹挟人声的喧哗,马匹的蹄声紧接着勒马的嘶鸣声,小吏的敲锣声和喊声一并传来,“府库征粮,许留冬用,大战在即,人可代粮——”
幺儿回身去找老伯,李河攥紧了碗边弯腰熄灭还燃着余烬的火。该来的总会来,老伯说的不错,今年征粮在前,税率又往上加了许多。怕是挨户只能用人代粮税,至少保全家小明年之用。老大夫由小童搀扶着,颤颤巍巍地递给李河一小包缠紧的止血草药,“祝恩人此去,得以衣锦还乡,加功进爵。”即使生死有命,人世多为难成愿,未成事。“幺儿等阿兄再回来看我和阿爹啊。”
李河揉了揉幺儿的脑袋,将那包草药塞进怀中,向着粮使走去。腹部已经愈合的伤仿佛又疼了一瞬,大雨淋湿了布衣和送行的人声。他同上次没有什么分别,挤进人群里列队被记录在户籍册上,只是这次自己能跟官吏讲清李河这个名字,他盯着毛笔端的走势,河字便如同他所想的那样像河一般流动。
人群不绝的嘈杂声也都和雨一起笼着一片朦胧的屏障,李河只能看清前人的脚步跟着踏进泥泞的小路里,草鞋也早就湿透了。粮使扬鞭纵马领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也只能看到后人拥挤着往前走,想来已经是走出村子几里了。
李河重新将药包往怀里塞得更深一些,雨势仍未减弱。马蹄也深陷在泥里消了声,两列民兵多是默不作声,沉寂在瓢泼的水里。他们翻过这座山往东边去了,李河认出来方向,伸手去揉渗进雨水的眼睛直到发疼。他知道自己要开始不去想从前的事儿了,不去想这半月幺儿和老伯的事情,不去想再往前阿娘的歌谣和小妹阿弟的玩笑话,不去想之前自己有上过一年半载沙场,不去想自己这身伤从何而来。自当重头活过,或许有幸能到还乡之时,再去看过自己所忘之前尘往事,那时候,一切都可以慢慢走,按自己的路走下去。
行路至夜,前面的官吏停了马,锣声三鸣当歇脚号令。两列人围成了圈,有从家中带零星火石的,细雨倒算不上碍事了。大家合力去捡拾周围稍干的枯枝败叶添进点火的草堆中,然后被官吏的锣声和鞭子赶聚回来。微弱的火燃起来,照亮了四周无人的荒野地,零碎鸟鸣兽啼融进昏沉的夜。李河也坐在其中,脱下湿透的上衣举近火堆旁等晾干几分。
连天赶路的疲倦依旧让人沉默,只有挨近的两三人窃窃私语些家中事,连带对战事的猜测一并说了出来。他只静静地听着身旁人畅言,从村中唯有几户能纳得起粮税的富户到自家的小子发妻,在上沙场以先去想封侯拜将之能事。日后总有把酒话桑麻,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之希望。
李河现在没法跟着去想了,他听到旁边年纪略小的阿弟担心如何上场杀敌,也只是沉默地回头死盯着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火。麻衣被烘干了不少,他重新穿上身又裹好草药包,马也偶有嘶鸣声又被破空的长鞭压下,守夜的官吏依次警告过他们入册即兵,逃兵当斩。
好像这时他们才能恍然自己已经没了自由身,只是当作该交的粮税那边尽数交给了府库,像是变相的徭役,又不止是做工的苦,他们都要被拉上战场挥刀向他们只口口相传但几乎从未接触过的胡人们。他们终究是会变成死人的,但他们没想过生死这样的命运以后会和他们的每一瞬有关。只需要打一场仗,身边的,或许曾经还是邻里的人就会死去,包括他们自己,走出了村子被编成这样的队列,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死亡的恐惧里挣扎,他们最终能想到的信念,只有家人,或者说,只有回家的路。
李河已经熬过了这个阶段,他隔着麻布去摸那一方小小的药包,草药的苦香溢散出来几缕,安抚好他已经愈合的伤口今天莫名的疼痛感。他盯着不断摇曳的火苗,红色的焰火熏出黑色的浓烟直升而上,煨热了赶路的疲软和冰冷的湿衣。
在入营之前,守夜是用不上他们这些人的。官吏会轮换着值夜,防止他们其中有人逃跑,马也跪躺在荒草地上,嘶鸣声消失了,转而只剩下人声和柴火的燃烧声。李河身量偏小,他挤在靠近柴火的那侧坐下来,顾不上被湿泥弄脏的刚烤成半干的衣服。雨或许已经停了,又或许还在下,深夜里只有火是清晰可见的,细碎的动静混杂在一起,飘进人们紧绷的神情里,飘向每个人未知的生死和以后的每一个瞬间。
李河闭上了眼睛,这种过分疲累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于是今夜难得成为了能入睡的少数人。只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美梦是不会选择被脑海想起的,所以今夜无梦,无梦中的河,也无梦中许多人的血,无梦中悲凉凄怆的夜晚,无梦中归乡的遥遥长路……
黎明即起,荒草地里掠过几声远处的鸡鸣,火堆不知道夜里几更的时候熄灭了。李河被旁边人的动静吵醒过来,清早的喧哗声恢复了在村中邻人聚集的景象,相熟不相熟的人都尽可能围着官吏。押运他们的粮使吝啬地拿出刚收的米面,吩咐下属挑了几个会做饭的当伙夫。
零星半点的粮食被倒进接雨的锅里搅和,官吏们有自己的干粮可以享用。伙夫们按照自己的习惯往水里加着不同的草根,本就浑浊的雨水逐渐变绿变黑。李河将双手拢起来去接那么一勺不如菜水的食物,在水从指缝流干之前塞进了自己嘴里。
人群拥挤着去抢属于自己的那份饭,也都是用手捧着喝进口中。小吏敲响了铜锣,他们又重新列好两行队伍,跟着粮使的马朝最近的营帐处走去。白天赶路,夜晚休息,李河记着自己赶路的日子,四天五夜,刚好过了今年入冬的时令。
陇西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到这片荒地上,他们就已经到了营帐,粮使跟千夫长交接了户籍册,李河就算重新入了营。伤兵的哀怨痛吟整日不绝于耳,他们按照空缺被编进不同的行队里,接过伤兵染血的甲胄和破败不堪的刀剑戈戟和各式各样的木器。很快就会去打他们入营的第一场仗,第一次又或许不是最后一次既庆幸于生死又埋怨于生死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