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灰色的信鸽落在了窗棂处,它抖落着羽毛上沾染的灰尘,那双豆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室内的人。
谢不宁今日难得换掉了那身素净的衣袍,虽暂无封地,他还是换上了早就为自己做好的华袍。绛色的袍承过用金线勾出的纹路,衬得平日冷白的脸都透出几分血色。
指间的血早就擦干净了,他的视线流连在指尖,似乎又回到了弑君的那一晚。被称为父皇的乾元就倒在龙床上,明黄色的帘子垂落在榻边隐去他粗重的喘气声。
殿中的熏香实在霸道,足够遮住这位君王身上的病气,也遮住了他身上那丝信香。谢不宁就只身侍立在榻边看他,扫过他衰老的面容,在心里比较着。
一声昏君送给他并不为过,谢不宁伸出手拂过他苍白的鬓发。长久不过二十载,他在位也不过二十载,自己在这世上如此度日也不过二十载。
一切都错了,妃嫔无数,后宫佳丽,自己的出生错得彻底。乾元和中庸也能生下坤泽吗?紫炉燃起的香飘得蜿蜒,那股浓烈的气息和对方的信香正合一处。
龙涎香,这股味道在炎夏更显出几分难闻。他想起初次雨露,宫女生下的皇子就借养在妃嫔那里,偏殿宫人的住处就是他的住处。
难以纾解的热从体内燃起来,同样的味道飘进院内,他的父皇临幸着自己的嫔妃,那股味道却实在飘得太远。滴落的汗沾湿冷白的颈,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了谢不宁半张脸。
他原先以为,在这宫内无非尔虞我诈,无非落得身首异处的结局。身份低微也好,遭人厌恶也罢,没有人会管一场意外,也没有人会管他的死活。
清冷的信香随着身下涌动的潮漫上来,谢不宁闻不出自己的味道,却咬死了唇忍下难堪的声音。黏腻的水液打湿了亵裤,
从体内生出的渴几乎要逼疯他。
往日不过是短了他的吃穿用度,骑射读书他都跟着几位生母显贵的皇子一并学过。他自然知晓世分三道,乾元、中庸、坤泽。
乾元显贵者如人皇,庶民百姓多中庸,坤泽自古与乾元相配,说是佳偶天成也不过前人文掩过非。嫁娶本为男女之事,偏生出坤泽来搅乱了世道。他强迫自己睁开眼望着晃在殿前的烛火,防备着他人的靠近。
落得这般境地,狠毒如他不是没设想过有朝一日爬上那万人之上的高位,坐在龙椅上掌他人生死。显贵者如人皇,而人皇须得先是乾元。殿内纠缠在一起的信香愈发浓烈,传来的声响不过春宵一度。
谢不宁闻得恶心,想要掩袖隔绝了这般情.迷的合香。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出身,昔日所梦乾元之事这几年已经被他彻底埋在了心底。他本就与这里不相称,不是乾元,便是中庸。中庸黎庶,待到日后斗转星移,他终有出宫的一天。
当个中庸也绝非要命的憾事,皮肉之苦,锥心之痛,他在宫里挨得够多了。新帝总不会将同胞血亲赶尽杀绝,中庸亦有中庸的幸事。
舌尖的血倒流进了咽喉之中,他终是咳出声来,殷红的血点在素色的绢布之上,像是落了凋零的花。
乾元有乾元的权争,中庸有中庸的幸事,两条路谢不宁都曾谋划过无数。天要幸他,天不幸他,他自都欣然。
可笑世道荒唐,可笑他也荒唐。天不幸他,天不幸他,偏生出了另一条到头的路,偏要绝他的命。
于他十三这年,于这个殿前还在颠鸾倒凤的夜里,谢不宁等到了他的第一次雨露期。鼻间萦绕着丝毫不加收敛的合香,他先咬着自己的唇,血从下颌一直淌到了前襟。咬不住了就拿齿尖刺破了舌,更浓的血被他咳了出来。
涌出的潮愈演愈烈,他绞紧了双腿想要阻止身体的异样。他怎会不明了,他怎会装作不知晓——明明他都甘愿为中庸,为何偏偏是坤泽,为何偏偏要他做皇室之中的坤泽。
天家向来无骨肉之亲,乾元相杀,中庸互残,而坤泽却在最低处。不是和亲,便是联姻。明明皇帝儿女皆有,明明坤泽多由坤泽诞下,他偏生成了一场意外。
谢不宁抓紧了自己的外袍,薄被之下覆着的下.身已狼藉不堪。漫起来的潮就没有停下的道理,他只能忍着身后的潮湿,对抗着近乎荒唐的渴望。
他开始烧得昏沉,神智都要散掉了——孱弱的身体偏承载住了汹涌的情.潮,他热得好厉害,他也渴得好厉害。恨不得,恨不得有另外一种信香能冲散他的热,能从背后将他抱在怀里吮干净全身孔.窍处流出来的水。
那不是水,那都是他的血。他湿得太厉害了,指尖揪着被抓烂的布料都无济于事。他只能将指尖刺进掌心中,用着自戕的痛去缓难以排解的欲。
坤泽,象征身份的词停在他的口中。谢不宁蜷缩着身子,不断抓挠着刚刺出来的伤口克制自己。之前开始的谋划都成空中楼阁,他现在并非乾元,也不是中庸。
好在宫人今夜都因圣驾守在殿前,无人知道他现在的丑态。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坤泽就够了,世间百态,求生远比自戕难。
况且他并非求生,只是求个自由身而已。先前的苦痛不能白受,他既然现在都忍得住,将来也能忍得住。于是谢不宁咽下了要敞开的苦笑,将一切怨恨和愤懑都和着血忍了下去。
十三那年,谢不宁用一只最后快残的手守住了初来雨露的秘密。时过境迁,他寻医求药,用毒下蛊,终是将本是坤泽的身体弄垮了。
没有人知道四皇子左手上的瘢痕从何而来,就像无人知道他为何甘为他人做衣裳,朝臣元老想不到他身上,宫人妃嫔防他不深。
毕竟,人尽皆知,他谢不宁几乎是个要病死的中庸。当然,生他的君主须得走在他前面。他又给香炉添了一线香,浓重的味道跟那个差点熬不过的夜里的信香相差无几。
谢不宁不打算假手他人,他也头一次没了洁病,连绢帕都不用,左手的掌心铺满了要命的毒药。一袭白衣似雪,他跪在了龙床边,跪得极其规矩。
他捂住了乾元的口鼻,用一只手就按住了对方的挣扎。见血封喉的药发得猛烈,他的指间全是吐出来的黑血。
里面终于没了信香的味道,他笑得开怀,累及心力又咳得几乎要命。手下的挣扎渐渐散去了,躺着的君主此刻成了先帝,按照他跟谢青若的约定,皇位便是对方的。贵妃嫡子,谢青若早早成了乾元,又得先帝宠爱,他来继位再合适不过了。
胜雪的白衣染了脏污的黑血,浓稠的血顺着谢不宁缓缓滴落,像盘桓在殿中的香一样蜿蜒沾在他的外袍上。
半生苦痛,半生算计,今日终偿了愿。谢不宁换了衣混出宫外,任凭钟响了一夜。
谢不宁,先帝赐名终一语成谶,搅得谢家手足相残,骨肉互食的人,正是四皇子谢不宁。
他的名号一夜传遍了京城,跟着的便是弑君弑父的传闻,他穿白衣便成了话本中索命的厉鬼。新帝即位,念及经年灾祸,连带殉葬和戴孝都一并从简。
通报的声音传到新帝暂赐的府邸之中,谢不宁从袖间拿出和蛊虫相克的毒药。和谢青若交心,他所投名状正是坤泽身份,落下残疾的坤泽活不长久,争权之事他只站队。
和谢青若交心,他也并非毫无准备。先前的蛊虫和现在的毒药都是为曾经的贵妃,现在的太后所备的,等他到了封地,便会年年再送解药进京城。
只要谢青若随意指他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随意封他个王爷名分,谢不宁便认弑君之实,此生便再不入京城半步。
“四皇子。”他跪下来准备接旨,手却被颁旨的宦官拦住了。以物换物,谢青若着急这一时并无大碍。谢不宁从袖间掏出瓷瓶来,将它放到了对方掌心,“公公该颁旨了。”
谢不宁的声音很淡,重新撩起外袍跪在庭院之中,他垂下头打算听对方用尖细的嗓音宣旨。纵然天不幸他,纵然此间绝路,他靠自己终究是走过了这一步。
要说胜天半子,他也并无避讳。
前面的封号从耳边掠过,他难得跪得端正,甘愿做人臣随他人差遣。许是日久不曾欣然,胸口因着生发出来的气力隐隐作痛。
他忍得习惯,自从发现了能坏了身体的药方以来,经年累月,就连雨露期中也从未断过这药。落下的病根总比身份让他更好接受。
封号如何,封地如何,他全不在乎,他谢不宁要得只是下半生的痛快,越痛快越好,离京城越远越好。
他着华服美冠勾出笑来,狭长的眼褪去了其中阴狠,这才让旁人窥出来他实在也算是个美人。这也是谢不宁头一回在人前笑成这样。
“陛下有旨,坊间传说皆为伪证。四皇子实为坤泽,孤得其恩惠,又念旧情,现指为征北将军正妻,明媒正娶,择日大婚。”
二十一那年,谢不宁没等来他的封地,而是等来了这场赐婚。
前尘往事,昼夜谋划,都成了荒唐笑话。他笑出声来,唇边的血似泪从旁边滴下。
那身华服在谢不宁的血中,竟也衬得像白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