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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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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从前的宫宴一般,陛下那时得先帝宠爱,贵妃又待我视若己出,我断忘不了那时情形。”他说得浅淡,颠倒相答却也不掩面上的冷意,弯起的眉眼盛下反讥的笑意,“只是可惜今日家宴,只能和陛下同念旧日情分,却无法亲见太后,念一念当时受其所庇之恩。”
那辛味还留在口中,殿内的龙涎香仍旧燃着,“离宫数日,倒也不知太后安否?”
谢青若居在上位,视线既然全落在谢不宁身上,那鱼目的下场他也全看清楚了。弑君夺位是合谋,他既然肯先防霍家,也不会放任谢不宁有多大的动作。困兽之斗而已,这才是第一步,只是现在看来,他的皇兄单在这一步上还不如从前的自己。
醋汁滴到了盘边,谢不宁能忘怀什么往事。他这位皇兄,怕不是从成了坤泽之日就事事记得。至于旧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就如太后所说,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即使得了先帝宠爱,储君之位迟迟未定,照理来说轮不上他先受掣肘。谢不宁之上的三位皇子有两位都是乾元,随着江南贪墨一案,两党都失了圣心。其中关窍,无非谢不宁假借了贵妃母家之势。
恨不能生啖其肉在谢不宁口中也能成视若己出,他现在倒也难说清楚,究竟是他似谢不宁,还是谢不宁似他。
“若是母后能听得皇兄这番肺腑之言,想必孤就该顾及两方落泪念亲了。”谢青若碰过那条鱼,箸间白肉沾了相同的汁,“只是不巧,自先帝驾崩,母后守灵多日,反倒犯了热病。”
“虽不能亲至家宴,却托孤带了些物件,等宴后霍卿和皇兄一并带回府中就是。”
谢恩而已,谢不宁自然清楚经年累月那蛊虫如何在贵妃身上作用。克蛊的毒药是他亲手炼的,其中剂量恰好补了多年亏空,贸然解毒无异于催命。
单是下蛊解毒一事上,谢青若此举便无法同自己生母交待。母子相持,在这深宫之中,恨他如此的可不只是谢青若一人。
两看落泪的说辞只有霍煜听得进去了,盘中珍馐都做得精致,他执箸也不敢轻动。耳边落得是言语机锋,他望了谢不宁一眼,又忧着他的身子,至于他和新帝之间仇怨都放在了一边。
嚼在齿间的酒肉都更似无味,披了龙袍,谢青若坐在首座便不再是那时主动拉拢霍家的做派了。殿内的龙涎香始终压着,这般仔细还是头一次,他憋得不痛快,面前的饭食未动多少,只一味给自己添茶。
这场明面上的家宴自此便默然,君臣都不再有任何言语,宴中又无酒,银箸相错也没再出什么声响。
按照惯例,宴后又该点明大婚的另一半封赏。沉水香终是只余下一缕了,不知到底缠在谢不宁身上何处,似乎下一刻就该化为乌有。
拟好的圣旨有宫中的宦侍捧着,霍煜先跪了下来,单膝撑着自己想起谢不宁的不足之症,“冬病常以夏治,只是臣多年未在京城,图个方便,想来天下名医都尽在太医署,便烦请陛下口谕,为荆室指一医师调一调病体。”
霍煜这一提,谢青若便又想到先前传旨的宦官所说画面。可惜谢不宁接旨时唇边的那滩血,他没能亲眼看见。
谢不宁那副身子全是他自己甘愿残的,别说是跟中庸比,哪怕是跟乾元比,除信期之外,若非刻意豢养,坤泽天生的不足之症都少之又少。
如今看来他的皇兄是彻底停了药,改换钗裙之后身上终于不再是常年的药苦气了。“将军所求与孤的皇兄有关,无非是用药看诊之事,就是暂调太医署往将军府去也并无不可。”
他笑着端了茶盏,又去瞧同样跪着的谢不宁,“霍卿一会儿亲去便是,要是缺了什么药引,再问宫中要就是。”
“今日家宴观霍卿与皇兄情深如此,也算是全了孤的一番心意,”便装作天家还有骨肉之情,“日后也当处处扶持,孤刚登高位,难免有不胜寒之感。”
“霍卿不仅要替孤守好北疆,孤的皇兄便也托给霍卿了。”既然要他生不如死,那谢不宁这条命也得吊好了,若是因为什么不足之症先死了,他这盘未开的棋又该和谁继续下呢。
“臣谢陛下圣恩。”只有半句提点落在霍家,霍煜暗松了心神,再者还有太医署的医师在,他新娶的坤泽自然能得调养,新帝都如此说了,于这点上总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拟好的旨中无非是些金银之物,再多便都是些赏给坤泽的钗裙脂粉。谢不宁只望着地,今日重回宫中,他才觉出自己到底有多厌恶那殿中常点的龙涎香。
至于自己体虚之症,经年思虑是一因,日日服药是一因,那夜为了反药性又下了蛊,药毒相冲,能拖上几年就足矣。
几年便足矣,他不会让自己等太久,也不会放谢青若理清楚了还在乱中的朝堂,一切都须趁早,短则两三年光景,求不求医对他来说都一样。
那封旨霍煜亲手接了,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也是今日第一次对上谢青若的目光,那日唇边落的血就跟眼尾的朱砂一样红,他甚至不会让谢青若等太久。
那截弯下的颈从谢青若的眼前消失了,殿中还留了那么一缕浅淡的沉水香,昭示着新成的那对新人。面前的残羹冷炙仍旧摆在桌上,宫人没得授意,竟也不敢上前触这位新帝的眉头。
他静坐在殿中,朝堂未定,旧党盘桓,谢不宁将他推上这个位子,一句高处不胜寒都不足言。谢青若握紧了扶手,冷硬的龙头硌在他的掌间。既来之则安之,若祸之便除之,他在乎的东西一开始就让谢不宁毁了个彻底,如今撑着他殚精竭虑的,也不过是恨意滔滔。
北疆向来是流放之地,山高路远难受朝廷辖制。今日在宴中见了霍煜,放粮之请应不应都于大局无碍,先前祖制留下来的律法便是让人改的。
要根治兵权旁落,弱武强文便是。霍煜既然是武将出身,在霍家和谢不宁之间,也无需他作什么两难之选。
得势之时也能是失势之日,他倒也想看看,以谢不宁如今的身份,到底会如何折腾。“收了吧,一会儿将堆着的折子都一并搬来。”
“新贡的龙涎香叫府库都送到太后那里就是,以后大殿便不用再点香炉了。”谢青若算着时日,太医署那帮人不敢用药,毒发之日该到岁末去了。
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她要怪一直怪下去也无妨,即使留给他一件讨药的难事他断不会旁观。
那封旨被霍煜揣在了袖间,他只当未听未见,不去问谢不宁与新帝之间还有何事。搂过谢不宁的腰带他跨过宫门,最后也只是牵了对方指尖。
他的掌心始终是热的,将那带凉的指尖纳进掌中暖着。清晨留下的信香散了个彻底,过了信期又无信香,他现在有几分觉得,谢不宁穿着钗裙虽好看,但那钗裙却与他不够相衬。
又更像是他的心神忽乱,待见到那重新晃在眼前的红妆后只觉口渴。明明宴中添了那么多茶,走出大殿又觉得实在不够。
先帝辞世未久,宫中比之刚添喜事的霍府自然凄凉。夏日草木疯长,炎日之下,满眼的绿都成无尽的囚笼。他握得更紧了,将坤泽的手全拢在自己袖间,直到扶着对方上了车厢内才终于肯松手。
宫中陈设未变,虽然已经出了殿中,那龙涎香却还沾在谢不宁的衣袖间。他眉眼难得带了倦意,作呕的欲望更深几分。贸然用蛊的疼痛还是一并反了上来,若不是霍煜还扶着他,这段出宫的路怕是要走上许久。
后天而成的心力不足他已经习惯,再加上难熬的暑热,他也没有余力现在跟霍煜开口。只是闭上了眼,将头抵在霍煜肩上,鼻间总算不再是让他难受的龙涎香了。
细钗晃过颈侧,霍煜只觉肩头一沉,稍一侧身又揽过对方的腰。那股冷意暂时从对方身上退去了,又或者只是像从前,谢不宁闭上眼之后就更显出来几分病气。
坤泽的眉也蹙着,先前在宴中和新帝相谈的那点笑意一并没了。他任由谢不宁靠在自己身上,指腹轻挨着对方腰间却不敢用力。
唇边被坤泽的发丝蹭过,太轻的触碰更像是他生出的错觉。只是自己身强力健,在北疆也未见过先天病成这样的人。
马蹄声隐约从帘外传来,这场婚事至少将对方从深宫中带了出来,也从权争之中带了出来,日后再靠着太医署的调养,总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霍煜吻了吻他发顶,调整了姿势将谢不宁揽得更紧了一些。虽然心知肚明对方不需要他人养护,真切瞧着挨着却又是另一番别样的心思。
他在自己眼里像雪,像雪中的梅,又冷又白,没随梅的刚硬,偏随了雪的易化。
谢不宁同他一样,便只有在今天这场宫宴上都耗了心力,于是坤泽眼尾的朱砂留在了绛红色的官袍之上,晕出深痕来,像是两相交融,仔细瞧来,还是各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