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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及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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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晨光穿透薄雾,为京城的青瓦朱檐镀上一层柔和的色彩。萧府后院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落,在青石小径上铺就一层天然锦毯。
萧长安跪坐在书房窗边的矮几前,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诗经》泛黄的纸页。晨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淡淡的花香。今日是她的及笄之礼,府中早已忙碌起来,唯有这一隅尚存片刻宁静。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她轻声吟诵着,指尖在"涕泗"二字上微微停顿,眉头不自觉地轻蹙。不知为何,近来读这些伤春悲秋的诗句,心中竟会泛起一丝前所未有的共鸣。
"小姐!"青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夫人让奴婢来看看您准备好了没有。前厅已经来了好些客人,连谢家的车驾都到门口了!"
萧长安闻言指尖一颤,一滴墨汁从笔尖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乌云。她连忙合上书卷,起身时裙裾如流水般垂下,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谢...谢世子也来了?"她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青杏一边帮她整理衣襟一边笑道:"可不是嘛!谢世子亲自带着贺礼来的,老爷高兴得很呢。"
铜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青杏为她梳起一个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斜插一支鎏金点翠步摇,淡扫蛾眉,轻点朱唇。一袭淡青色绣银线芙蓉花的广袖留仙裙,衬得她身姿婀娜又不失端庄。
"小姐今日定能惊艳全场。"青杏满意地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萧长安却轻轻摇头:"今日及笄之礼,又不是选秀大典,何须如此招摇。"说着便要取下那支过于华丽的步摇。
"别动!"青杏急忙阻拦,"这可是夫人特意准备的。听说今日来了不少世家公子,夫人可是存了相看女婿的心思呢。"
萧长安闻言,耳根微微发热,不再多言。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厅走去。
转过回廊,前厅的喧闹声已清晰可闻。萧长安在屏风后稍作停顿,透过雕花缝隙望去——厅内宾客如云,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几乎都派了子弟前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果然,在父亲身旁,谢回正端坐在宾客首位。他今日着一袭墨蓝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银丝纹云宽带,一枚羊脂白玉佩悬于其上。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朗却不失威严,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记忆中那个会蹲下身给她摘花的少年相比,如今的谢回已是真正的朝廷栋梁,谢家未来的掌舵人。
萧长安正出神间,母亲已发现了她的身影,笑着招手示意她出来。她定了定神,缓步走出屏风。
她一出现,厅内的交谈声便低了几分。十五岁的少女如初绽的芙蓉,清丽脱俗。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又似含着万卷诗书的灵气。
"长安来了。"萧母笑着向众人介绍,"小女不才,今日及笄之礼,承蒙各位赏光。"
萧长安盈盈一礼,举止端庄大方。各家夫人小姐纷纷上前道贺,她一一应对,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正当她与几位闺秀寒暄之际,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管家高声通传:"谢世子到!"
厅内众人纷纷转头。萧长安这才意识到,方才看到的谢回竟是提前到的,此刻才是正式出席。只见谢回换了一身更为正式的玄色绣金线蟒袍,头戴玉冠,在侍卫簇拥下迈步入内。阳光从他身后洒落,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恍如神祇临凡。
"谢世子能拨冗前来,真是蓬荜生辉。"萧父连忙上前相迎。
谢回拱手还礼,声音清朗:"萧大人客气。长安妹妹及笄之礼,我岂能缺席。"说着,目光越过众人,准确落在萧长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亲手递给萧长安:"小小贺礼,不成敬意。"
萧长安双手接过,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她轻轻打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待看清匣中之物,她不由得轻呼一声:"这...这是..."
匣中静静躺着一套装帧考究的书籍,封面上《昭明文选》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听闻你一直在寻此书的完本,恰巧我府中藏有一套南朝古抄本。"谢回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虽有些年头,但保存尚好。"
萧长安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边缘,触感细腻如抚丝绸。这套《昭明文选》是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收录了周代至梁朝的诗文佳作,堪称文学瑰宝。完整古抄本在当世已极为罕见,谢回这份礼物可谓价值连城。
"世子哥哥,这太贵重了..."萧长安抬头,正对上谢回含笑的双眼,一时语塞。
谢回微微摇头:"宝剑赠英雄,明珠配美人,这书卷嘛..."他顿了顿,"自然该归才女所有。"
萧长安脸颊微红,郑重行礼:"谢过世子哥哥厚赐。"
一旁的萧父见状,捋须微笑:"谢世子厚爱小女。今日恰设诗会,不如请世子品评一二?"
谢回颔首:"正有此意。"
诗会设在后花园的流觞曲水旁。侍女们在水渠中放下盛着美酒的羽觞,任其顺流而下。觞停于谁前,谁便需即兴赋诗一首。
萧长安坐在女眷首位,谢回则在对面的男宾首席。羽觞第一次停下,正巧在一名李姓公子面前。那公子略作思索,吟了一首咏春诗,虽不惊艳,倒也中规中矩。
几轮过后,羽觞竟在萧长安面前停了下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其中不乏等着看笑话的——毕竟在场多是自诩才高八斗的公子哥,怎会真心服气一个闺阁女子的才学?
萧长安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放下羽觞时,眼中已有了神采。她起身走到水渠边,望着飘落水中的海棠花瓣,轻声吟道:
"春水初生海棠明,乱红飞过秋千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 ..."
她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诗句一出,满座寂然。这哪里是寻常闺阁女子能作出的诗?不仅格律严谨,意境更是深远,末句"何人不起故园情"更是暗含对边关将士的牵挂,与时局隐隐呼应。
谢回凝视着她吟诗时自信从容的神态,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待她吟罢,第一个抚掌称赞:"好诗!长安妹妹才情,当真不负这套《昭明文选》。"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喝彩。萧长安微微欠身,目光不经意间与谢回相接,两人相视一笑。
诗会结束后,谢回邀萧长安在花园凉亭中对弈一局。
"世子哥哥棋艺精湛,长安怕是难以招架。"萧长安嘴上谦虚,眼中却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谢回轻笑:"小时候你可是赢过我不少次。"
"那是世子哥哥让着我。"萧长安执黑先行,落子清脆。
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很快布下星罗棋布。谢回发现眼前的小姑娘已非当年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女童,而是个才思敏捷的少女了。她的棋路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几次险些让他陷入困境。
"记得小时候你总爱跟在我后面,要我讲故事给你听。"谢回落下一子,突然说道。
萧长安抿嘴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那时世子哥哥总嫌我烦,每次讲故事都要我拿点心交换。"
"我哪有嫌你烦?"谢回失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白玉棋子,"只是看你贪吃,故意逗你罢了。"
阳光透过亭角的紫藤花架,在棋盘上投下斑驳光影。萧长安低头看棋时,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鼻尖上还沾了一点不知何时落上的花粉。谢回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伸手替她拂去那点黄色。
"世子哥哥最近可有新作?"萧长安突然抬头问道,打断了谢回的思绪。
"军务繁忙,少有闲情。"谢回收敛心神,落下一子,"倒是你,方才那首诗,末句颇有深意。"
萧长安手指一顿,轻声道:"听闻北境又有战事,不知多少将士背井离乡...我只是...忽然想到罢了。"
谢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关心这些?"
"父亲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萧长安声音轻柔却坚定,"虽是女儿身,亦当知天下事。"
谢回深深看她一眼,似要重新认识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正当他想说什么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世子!"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单膝跪地,"边境急报,呼尔塔率十万大军进犯凉州,皇上召您即刻入宫!"
亭内气氛骤然凝固。谢回面色一沉,起身时衣袖带乱了棋盘,几枚棋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备马。"他简短命令,转向萧长安时,声音柔和了几分,"抱歉,我得先告辞了。"
萧长安跟着起身,裙摆扫过地上的棋子:"世子哥哥务必小心。"
谢回深深看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待我凯旋,再续今日之局。"
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尽头。萧长安站在原地,手中还捏着一枚未来得及落下的黑子。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仿佛这一别,再见将是遥远的事。
一阵风吹过,紫藤花纷纷扬扬落下。萧长安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棋子,发现其中一枚白子已经裂了一道细缝。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棋子收入袖中。
前厅的宾客们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依旧欢声笑语。萧长安望着满园春色,忽然觉得那盛开的海棠,红得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