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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诀别 ...

  •   年轻的男军人要走了。

      离别在即,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在问清路后就该走的,拖到现在,什么都乱了。

      两个人都在等,等对方先把离别说出口,也在等对方先把挽留说出口。

      伤感的气氛太强劲,连他的马黑飙都感受到了。

      马儿通人性,它突然耍赖地在地上打滚,任主人怎么哄骂都不肯起来。

      “是不是饿了?”小芳问他,“我们这里有草料。”

      “我看这家伙就是犯懒,闹脾气!”他感谢黑飙读懂了他的心思,蹲下身摩挲它的毛发。

      小芳说:“它敢和你闹脾气,还不是你给惯的!”

      “有什么办法?”他说,“这家伙是我亲眼看着出生的。”

      “它是你接生的?”

      “嗯。”他点点头,陷入回忆,他把这段回忆讲给小芳听。

      黑飙出生那天,他骑着他父亲的棕马闲晃,那时候他骑马的姿态已经是绝顶英武了,不过还没有找到适合他的马来衬托他的英武。

      骑得好好的,棕马突然朝一个方向疾速狂奔,险些把没准备好的他给甩下来。

      好吧,他来劲儿了,他还当棕马年纪大了不中用,没想到它是老当益壮。

      他不知道棕马要带他奔向哪儿,它跑得太快,以至他什么也无法看清。

      它带着他逆风狂奔,两侧的景致也溶于风里,让他感到风也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他对棕马说:“老家伙,你今天发什么疯?”

      但他也跟着它一起发疯,草地太无聊了,时间在草地上时静止的,浑身沸腾着年轻血液的他怎么也不甘安分。

      忽然,棕马在一片树林前慢下来。

      他笑着对它说:“老家伙你怕了啊?”

      他夹紧马腹,驱使它前进,它先跑起来的,自己还没尽兴,它怎么能先停下来。

      可棕马存心跟他反着干,不前进只原地打转,任凭他怎么催促,它就不向前迈蹄。

      他觉得没劲透了,干脆下马,他走到马儿面前,见它甩开耷拉在马脸上的长鬃毛,像极了城里留长发的二流子。

      他被它逗笑了,火气也散了,“你这就叫老年风流!”

      棕马却只是瞪着大眼朝树林子里望,光望还不够,还张大鼻孔嗅。

      他见它是在寻找什么般,笑骂道:“你这把年纪了,还要和其他母马约会?”

      棕马没理他,依旧保持自己望和嗅的姿态。

      过会儿,林子里传来一声痛苦的马嘶,一人一马只对视一眼,他就踩蹬上马了。

      他一手扯住缰绳,一手握住枪套,标准的训练场骑马打靶姿|势。

      他警戒又兴奋,无聊的草地今天总算要好好款待他一顿了,让他年轻的血液不至于过早平息。

      他没听出这声嘶鸣的异常,棕马却知道为什么。

      很快,年轻的他被眼前血淋淋的景象看呆了,他对棕马骂一句:“他妈的,你把我带来有屁用?我会接生?!”

      他要被棕马气疯了,自己在它眼里竟是接生婆这种角色!

      地上一匹母马正在分娩,它腹下伸出两只湿漉漉的小马腿,一看就知道是难产,生到一半有气无力了。

      母马的喘息越来越弱,它腹下的两只小马腿不动弹了,他都担心小马是不是给憋死了。

      这可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他哪会儿给马接生?他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分娩的场面,而母马一双哀婉求助的眼睛,让他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办?”他对棕马骂道,“你他妈带我来,是不是来给你擦屁|股的?!”

      他怀疑是棕马的一时风流造成了眼下生死攸关的局面。

      棕马听懂了般摇了摇头,老实无辜的样子让他越看越窝火,。

      妈的,他心一横想:老子死马当活马医了,又想到自己对接生知识一无所知,说是活马当死马医更准确。

      棕马鸣叫一声催促他,你再磨蹭,小马生下来也是个死胎!

      “老子要你管!”他朝它吼一声。

      他跪下来,仿佛屈服于世上所有物种的生命之源,仿佛为自己身为雄性的混账和不负责道歉,替那匹惹事的雄马道歉。

      他上手乱操作了,一面操作,一面通过观察母马的反应,判断他的操作是否正确。

      一场接生被他搞得像拆卸组合枪支般,生硬又忙乱,丝毫不见生命诞生的温情。

      他的一番乱操作还真起了作用,小马驹渐渐地从母马腹部分娩出半个身子,它从母马腹腔内带出的液体黏糊糊、湿哒哒的,还有滚烫的热度。

      母马又哀鸣一声,听得他都心痛,听得他都直骂天下雄性动物的混账,听得他发誓以后一定做个双手顶天、两脚立地的好男人。

      他伸手在母马头上安抚一下,安抚她剥皮抽骨般痉挛的疼痛。

      母马在他的安抚下,更加配合他,生产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点脱离母体,完整的露出来。

      小马的毛发在淋淋血水的洗礼下,黑得发亮。

      他看着小马,心里生出一种自豪,是他亲手将这个差点胎死腹中的小生命拯救出的。

      小马也朝它俏皮地眨了两下眼睛,他是它降临世界第一个见的动物,注定了它以后将一生追随于他。

      他抱着小马,带它认识它伟大的母亲,两匹马眼里是同样的惊讶和陌生。

      “这是你妈妈呀!”他说。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会发出这种嗲气声音?

      他让小马依偎在奄奄一息的母马身边后,就跑到林子里捡干柴燃起一堆篝火。

      他内心满是喜悦,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又比昨天更男人了点。

      小马试着站起来,它刚生下不久已不耐烦只安躺于母亲怀里了,它努力尝试几次又摔倒,再站起,如此反复几个小时后,他终于能站立了。

      他看着小马,想到父亲曾说过,他小时候也是最不耐烦窝在母亲怀里的,这小家伙和自己真像!

      听他讲完,小芳也对黑飙生出怜爱。

      他说:“你可以去摸摸它,它是认人,但是有我在它不会太放肆。”

      小芳壮起胆子去碰黑飙的脑袋,黑飙安顺地由她碰。

      “好了,黑飙,”他说,“我们该走了,再迟,天一黑更不好走到四连。”

      黑飙不得不站起来了,小芳心里不舍,但也逼着自己不把这场离别弄得伤感,她说:“就是,到了晚上有狼。”

      “我有枪!”他拍拍腰侧的枪套子笑笑。

      “你们快走吧,”小芳转过身,“我也要去担水了。”

      “去哪里担?”他问。

      “就几里地不远的。”

      “你骑马担水?”他问。

      小芳点点头。

      “你的马呢?”她又问。

      小芳指指马圈,他看一眼,那样一匹老马,老得水和人它只能担一样。

      “它能担水?”

      “能啊,我过去都是骑它去担水的。”

      “你来这里骑的就是这种马?”他都可怜她了。

      “它有什么不好吗?”小芳说,“它最温柔了。”

      “算了,你要去哪儿担水?我带你去。”他觉得草地已经够无聊了,要是马还无聊,活着还有什么乐子?他要让她

      今天领略黑飙的风采。

      “真的吗?”她不敢置信。

      “走。”他不废话。

      小芳坐在黑飙身上了,才感受到马与马的差别也可以像人与人。

      坐上黑飙,她的视野整个的宽阔辽远了。

      “怎么样?不错吧?”他坐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身体握缰绳,结实的胸膛不时地碰一下她背。

      “嗯。”小芳羞得浑身燥热。

      到那条河流,他帮她担好水,骑马回程的路上,他却没有与她共骑,而是牵着缰绳走在马侧,隔远看,是武侠小说里,一男一女浪迹天涯的画面。

      小芳低头看着他,突然说:“其实你把我认出来了吧?”

      她故意的,如果他已将自己认出却不挑破,那就证明她感受到的,来自他的情谊不是自己想多了。

      “认出?认出什么?”他东拉西扯道,“你帽子都没取我能把你认出?难道你是女明星,我听说有些红得发紫的明星,觉得没意思了,就要跑到鸟不生蛋的地方隐姓埋名。”

      说她是女明星,也不见得是他撒谎,在离草地最近的城镇里,光女sha人犯就是奇闻了,更别提长得像小芳这样的女sha人犯。

      大家都纳闷,长那么漂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跑去sha人?

      小芳今天中邪了,她非要把他心意搞清楚不可,她毅然决然、壮士赴死般取下皮毡帽让他看。

      刚才打水的全程,他都在透过各个角度窥探她隐藏于帽子里的人脸,突然一下无遮无挡地让他看见了,他惊得无措了。

      “我知道你想看我!”小芳脸上有了sha人犯的狠劲儿,她这样贸贸然的行为是在杀她自己。

      “胡闹什么?”他喝一声,看都不看她,“不是感冒了吗?把脑子戴上!”

      “你明明就想看!”小芳拆穿他。

      她跟疯了一样,她那么渴望活下去,千辛万苦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草地,伺候一群姑娘,操心她们的伙食,把过去一双像艺术品的手搞得稀烂,为的就是有处容身之地。

      今天,她全部不顾了,她惊讶又无奈地发现,原来自己对爱情的渴望还没死透,男人伤透了她的心,而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为男人悸动,伤痕累累的,还要爬起来找个人爱。

      “你何必?!”他吼一声,他是认出她来了,在认出来后,他却不想揭露她了。

      他想在这片草地待着原本就受罪,大几十年前也有一批一批的人被送来受刑改造,那群人里犯什么罪的都有,还缺sha人的罪?

      看看她,被这草地的严寒和酷暑摧残成什么样了?就让草地来惩罚她的罪行吧!

      “为什么不揭穿我?”小芳逼他说出对自己的喜欢。

      他却说:“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怎么能承认他自父辈身上继承的优良血统,会让他喜欢上一个女sha人犯?

      三条人命啊,他从军校开始的军旅生涯到现在,手里也没欠下一条人命,她比她更血性、更有种!

      想到此,他看了看自己未染人血的手,身为军人,他不禁哀叹自己生错了时代,没有让他有逞英雄的机遇。

      “人fan子把我拐到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出名字的地方。”小芳很平静地说。

      “然后呢?”

      “你想听?”小芳吊他胃口。

      “我刚才和你讲了我的事,公平起见,你也把你的讲出来。”

      “你不怕我瞎编?”小芳问他。

      他深沉地看她一眼,被人fan子拐去的女人,还能有瞎编的余地吗?这些女人的悲惨遭遇登在报上全是千篇一律。

      被买回来天天挨打、饿饭、糟蹋、繁衍,所有男人能对女人施以的酷刑,男人全做了,她们全受了。

      “把你当奴隶对待?”他不忍心听她讲下去,心肝儿得烂成什么样能对这样一个美丽女人下黑手?

      “不,他们其实待我不错。”小芳公正地说。

      “那你......”他及时住口了。

      他为自己心里的瞬间反应羞愧:他们都待你不错了,你怎么不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还sha人?有几个被拐卖的女人,能说自己日子过得不错?

      小芳望他一眼,看穿他般犀利。

      他马上说:“那你为什么杀他们?他们不放你走?”

      小芳过去一年多的事整个娓娓道来,没掺杂任何虚假成分,由他评判,自己的反抗是否不知好歹。

      她讲完后,两个人都静默好久,他需要好一会儿来消化这个与众不同的被拐卖故事。

      他消化完又感慨,这女人不愧令他心动,令人fan子也心动,他第一次听说愿意回头找人的人fan子。

      他想:那姓王的男人可真倒霉,别人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一放下屠刀是立马被砍一刀,至于两个姓孙的男人,以他同性的理解,他们其实为人不算太恶劣,但没受教育,太过蒙昧和愚蠢。

      “那姓王的是假名吧?”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嗯。”小芳点头。

      王国富叫王人达,这是她准备逃跑时翻他包里证件看到的。

      人达?她很想叫醒王国富让他亲口告诉自己,他父母到底是希望他做人飞黄腾达,还是做人学无老少,达者为先?

      如果是前者,那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果是后者,多么荒谬?怎么会有人把父母寓意的人生背道而驰成这样?

      那是一种小芳无法解释的心情,这个人毁了他父母期盼他人生的同时,连带着也把自己人生毁了。

      她当时的纷乱复杂,让她恨不得再拿起菜刀砍几下王人达早已冷却的尸首泄愤。

      “你那个姐姐呢?”他又问,“你走之前没见她一面。”

      小芳笑了,笑他在纪律严谨的部队生活,内心却仍有江湖浪漫气,他当演戏呢?犯下重罪后,还要一一把事交代好?

      小芳说:“没有,见她也是拖累她,只是跑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怎么说?”他觉得她真是有情有义,在这个现代社会,身上却有种古典的侠者之风,浪漫又悲剧。

      “没怎么说,她会理解我。”

      “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跑到这里来,让我遇见,还把我连累了。

      “边境哪有那么好跑?我是随波逐流,哪里管得松我就往哪里钻。”

      在全社会都通缉她的情况下,她只能见机行事,所有计划都是扯淡。

      他被她轻描淡写的口气弄得好笑又心酸,一个漂亮的女人的逃亡之路怎么会是容易的?个中心酸她是一句不提,他是一会儿不敢想。

      过去,他觉得自己顶男人,男人透了,军人世家的出身背景,让他打小有远超同人的优越感,他觉得自己比他们有胆识、有魄力、有勇气。

      今天遇见这个女人,他彻底甘拜下风。

      “去自首吧。”他弱弱地说一句,理不直气不壮的音量。

      “你押我,我就去!”小芳调戏起他来。

      “你扯什么疯?”不知不觉间他们的相处,不像刚才那样客气又试探。

      “那我不去!”

      “不去就不去嘛!”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反正贴你那张通告那么丑,我认不出是你,押你去万一搞错了呢?”

      他是真认为一切都搞错了,受刑的不应该是这个女人,她只是想为自己搏一份自由?那些所有限制她自由的人才是该受刑的。

      如果法律和正义要对这样一个追求自由的受害者进行审判和裁决,那么这法律和正义是否太过冷酷,缺乏温度?

      还有它们在她受害时从未保护过她,又凭什么处置她?

      同理,自己在她遭罪时没有解救她,又有什么资格押解她?

      他问:“在牧场班待得还习惯吗?”希望这片与世隔绝的草地能抚平你的伤痛。

      “挺好的。”她说。

      刚来时,女孩们互相认识,早打成一片,小芳身为外来者和陌生人想融入她们也费了不少心机。

      她管一伙人的内勤,时常在烧水壶里放个鸡蛋什么的,然后便坐在一旁,留心听着动静。

      等来用热水的人,突然发现壶里有什么,“哎呀”一声叫唤完,她就及时止住道:“嘘,特地给你留的,就剩一个了,不好分,你别出声。”

      在谁衣服口袋里放把糖,对方说:“我衣服里怎么——”

      “嘘——”她马上截住对方话,“就只这一把了,分不匀,想着给你算了!”

      她的这些小伎俩把牧场班里所有女孩都骗过了,她们都自以为享用了小芳的特殊对待,每个人都对小芳有了独一份的亲昵。

      就这样小芳和每个女孩都成知己,和每个人都有了单线联系。

      就靠着鸡蛋、土豆、糖果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她获悉了女孩们所有的秘密,原来在这个共有的集体里,她们所有人的感情都藏着私。

      她们既苦守自己的秘密,又忍不住将它们宣泄,一吐为快。

      而小芳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点需要,获得了所有女孩的秘密,以及她们对她独特却不公开的深厚情谊。

      女子牧场班的帐篷就在前面了,小芳和年轻军人必须分离了,她再不能找借口留住他。

      他今天违背军人服从纪律的天性放过了她,她也必须放过他了。

      “到了。”小芳主动说。意思是:你也该走了。

      她欲要下马,他却上前来扶她,动作几乎是抱她下来了。

      他的体贴令小芳和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居然会是个能对女人如此周到的男人!

      过去,他对女人留有偏见,认为她们都十分无聊,一眼就能看透。

      如果你没看透,那只能证明你压根没认真看她们。

      而今天,他见识到,女人也会是能用“波澜壮阔”这样的成语去形容的。

      他们没有说再见之类的话,他们都心了彼此再见的可能几近渺茫。

      年轻军人没有留下姓名,但他在小芳心中留下了更重要的东西:她是值得被好男人对待的,她值得世上好的一切。

      而小芳留给他的是一场短暂邂逅后长久的难过,她使这男子汉百感交集,第一次让他感到美好的女人,也第一次让他感到心碎。

      她留给他的是一点不如意,以后他每每回顾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时,她就是那点不如意。

      他骑着黑马走了,走了好远一段距离,他又回头望她,只望见一个背影,决绝的、此生不见的背影,他想,她当初离开犯罪现场也是这样决绝吗?

      他为她的薄情而伤心,一夹马腹,负气似的跑出老远,跑到一处土坡上。

      他骑跨着黑马顶天立地地伫立在紫红色的草地天空之下。

      他忽然想到什么,手伸向挂马套上的袋子里,里面装着他的高倍数望远镜,是父亲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收到礼物时并没有太多惊喜,阔大无边的草地,望远镜倍数调得再高看见的依然是草地,不如一台彩色电视机实在。

      此刻它派上用场了,他们刚才的离别少了一个拥抱,他要以另一种形式将她纳于怀中。

      他将望远镜调整倍数,举到眼前,和他隔着很远距离的她,在望远镜的功用下,近在眼前。

      他一只手高举望远镜,另一只则将她的身体一寸寸占有,一寸寸搂于怀抱。

      直到他因举望远镜的那只手臂发酸而离去,小芳都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年轻的军人以如此滑稽的方式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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