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一章 ...
-
雨沾柳,风过雪,刃烧烬,旧恨新痕皆作浮萍。
『壹』
梅子熟时,小院总漫着酸涩的苦香。
江浸月倚在廊下剥青皮,指尖被汁水浸得发皱。三年前他封了剑,“江灼亭”这名字也一并随着梅子投入酒坛中,如今只剩一副病骨支离的躯壳,连摘果子都要歇上几回。
暮色四合时落了雨,他起身去收檐下的药罐,却见一人蜷在梅树下,玄衣浸血,手边横着一把长刀——刀身挂着一件银饰,一件同自己耳垂上一模一样的银饰。
江浸月指尖一颤,瓷罐“哐当”摔得粉碎。
他走上前拨开少年的发丝,心口猛地一跳。
像……太像了……
和那年将这把刀捅进他胸膛的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何人?为何会有这把刀?”
少年勉强睁开眼,咳出口血:“师父说……漠北……漠北无柳……此刀……代他折春赠你……”
恍惚间银铃又是一响,惊碎一地月光。
『贰』
九年前,江南烟雨浸透青石巷。
江灼亭一柄长剑挑落十三寨匪首,白袍不染纤尘,却偏在茶楼听曲时被个醉汉泼湿衣摆。他蹙眉欲起身,斜里伸来一柄未出鞘的长刀,横在他身前。
“小郎君生得这般好看,莫要动粗。”
他偏头看去,见那人高鼻深目,辫发缀着银铃,异域装扮与江南格格不入。刀客指尖掠过他襟前水痕,笑得轻佻,鼻梁处浅浅的小痣格外抓人:“我叫完颜离,漠北来的——你……方才杀了人?”
两人免不了打了一架,斩落一地碎花。
“好剑法!”
完颜离收刀入鞘,笑着任由对方的长剑抵在自己颈侧。
“我认输。”
江灼亭收了剑,声音没什么起伏:“江灼亭。”
“这是认可我了?”完颜离凑上前,“久仰江大侠大名——江南的月光原来如此凌厉。”
“……”
后来长刀与长剑并辔江湖。江灼亭想斩尽天下不公,他说江湖不该是这样,不该是易子而食的悲歌,不该是恩将仇报的轮回。
过去总有人问江灼亭,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改变现状,完颜离却从不过问,只是将自己发辫上的银铃摘下一个系在剑柄上,两人一出招便是几乎同时响起的银铃声。
“灼亭若是笑笑,只怕漠北的雪都要化了。”那日完颜离饮的多了,笑着去勾江灼亭的发丝,“可惜成日冷着张脸,白瞎江南的水汽养人。”
“别贫。”江灼亭拂开完颜离的手,却红了耳根,掩唇轻咳了一声。
完颜离醉眼朦胧地去扯江灼亭衣袖:“你们中原人讲究克己复礼……可我偏想看你失态。”
江灼亭甩开他,耳尖却泛红:“荒唐。”
完颜离笑出声,发间的银铃随着肩头颤动发出轻响。
“笑什么?”江灼亭偏头看他,对上那双眸子时却愣了神。
完颜离眉目深邃,却偏偏生了双鹿般的眸子,盛着不掺任何杂质的清澈。
“我想吻你。”
“什……”
他终究没躲开完颜离扣上他后颈的手。唇齿间酒气灼人,动作却轻柔克制。
又难掩野性。
……
……
云雨过后,完颜离轻轻拨着江灼亭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阿亭……看我……”
江灼亭喘息着抚上完颜离的眉眼,化开一个笑。
完颜离愣了一瞬,头埋进对方颈窝,尾音上扬:“阿亭对我笑了,真好看……”
『叁』
“折柳式不是你这样的。”江浸月倚着院中的柳树,看着练刀的初无咎,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右耳垂上的耳饰,“手腕再沉下去些,对,右腿收一些。”
初无咎悟性很高,江浸月稍加指点便使出了一招完整的折柳式。
“不错。”江浸月起身走过去,“悟性很高——你师父……没好好教你这招么?”
“师父他似乎很不愿意我学这招……”初无咎收了刀,抬起脸来,“我是偷偷学的。”
江浸月微微一愣,转身回了屋子。
『肆』
“莫动。”完颜离呼吸扫过他后颈,粗粝指腹抵住耳垂,力道却轻得像柳絮点水。
江灼亭瞥见铜镜里一抹银光,轻笑道:“这是做什么?”
“当年你问我漠北人如何定情。”完颜离屈指弹了弹耳坠,惊起一串细碎银声,“自己的耳饰若是给另一人分了一半,便是将半条命系在对方身上——刀山火海,凭这声响便能寻到归路。”
江灼亭抚上耳垂,银器已染了体温。
案头烛火“啪”地爆了灯花,完颜离的影子忽地笼下来,在他眼尾落下一记带笑的吻:“江大侠,如今你可是被漠北狼叼进窝里了。”
“这耳饰是夹上去的?”
“嗯。”完颜离抚过他的耳廓,“我把银针磨平了,这样戴上不痛。”
“……”
“怎么了?”
“没什么。”
次日一早完颜离睁眼时,江灼亭正背着他穿衣,穿透右耳垂的那根银针闪着寒光。
完颜离起身揽住江灼亭的腰,声音有些抖:“疼不疼?”
“不疼。”江灼亭抚上他的发顶,轻轻笑了笑,“心疼我了?平时受的伤比这重多了。”
“不一样。”完颜离眼尾有些红,“我不想你因我受伤,我想护你一辈子……”
所以江灼亭怎么也不相信,那把从来只会护着他的刀,会在悬赏令漫天飞时毫不犹豫贯穿他的胸膛,惊起一串银铃声。
“你要钱……我给你便是……你为何……”
为何要用我的命……去换三千赏金……
“阿离……疼……”
我疼……好疼啊……
失去意识前,他只感受到刀客素来有力的手抖的不成样子,温热的液体落在他面颊上——大抵是血吧,那人怎么会哭呢?
『伍』
三月后。
初无咎的刀风掠过柳梢时,江浸月正将药炉扇得火星四溅。
少年腕间银铃忽地一响,刀尖接住要落在江浸月身上的青叶。
江浸月心头颤了颤——五年前的惊蛰,完颜离也曾这般用刀尖替他接住过坠落的杏花。
“先生?”初无咎收了刀,见他眼眶泛红,迟疑着递上帕子,“可是烟气熏了眼睛?”
他疯了一般推开初无咎,药罐被打翻,清苦的草药味灌满整个院子。
“你为什么要学他?!”
那日江浸月砸了院子,碎瓷片划破掌心,血珠渗进青砖缝里,触目惊心。初无咎跪在狼藉中想替他包扎伤口:“先生你……”
“滚。”
初无咎从衣襟中摸出封信:“先生,这是师父留给……”
“他都死了为何还不消停?!他想怎样!他是不是笃定我放不下他笃定我不会恨他……”
“‘阿亭且安心,魔教追杀令已转至吾身……此生负你,黄泉路慢行,候君百年’,我师父那日为了保全你的命……没得选。”初无咎垂下眼,“师父没将这封信留给你,是怕……怕你再去寻他,怕你再遇到危险。”
院中一阵寂静。
许久,江浸月开口,声音有些哑:“他没死,是不是。”
不是疑问,是笃定的语气。
初无咎愣了一瞬,还未开口,又听到江浸月提高了些声音:“他没死。”
初无咎低低应了一声:“师父说还未到时候。”
“总是这般自说自话,他以为我会感激涕零么……”
初无咎看着眼前落泪的人,鬼使神差伸出了手:“……阿亭,莫哭。”
江浸月猛地抬头,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学他,你不是他。”
『陆』
完颜离总是念叨江灼亭,说他的阿亭是怎样美好的一个人。
初无咎便笑他:“舅舅,江湖之人最忌动真情。”
完颜离也笑:“此话不错,但……我愿意。”
“哪怕被他恨,哪怕背负骂名?”
“嗯,哪怕是死路一条。
“还有,此后……唤我师父罢,”
初无咎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值得师父这样念念不忘。
直到那日他重伤跌进竹篱围起的小院,失去意识前嗅到那人身上梅子的涩甜,醒来时看到那人的青衣,清瘦颀长的身形,听到对方在一旁轻声提点几句的声音,感受每次深夜对方给自己伤口上药轻轻的动作。
他才恍然,原来师父说的那轮江南月,竟这般明亮。
于是他有意无意去模仿完颜离的语气、动作。
一遍一遍回想完颜离同他讲过的过往,一遍一遍……试图重现。
可对方生气了,砸了院子,说“你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青石地砖沁着秋寒,初无咎跪在地上却觉膝下发烫。江浸月居高临下望过来时,他看清对方眼底映着的不是自己——是三年前那个为护一人甘愿拼上性命的刀客,是九年前柳树下笑着给他剑上挂铃铛的少年。
是他的师父,是完颜离。
从来都……不是他。
那晚初无咎蹲在江灼亭床前,看着睡着的江灼亭:“那如果先遇到你的人是我呢。”
他偷偷拿起江灼亭枕边的香囊,凑到鼻尖嗅了嗅,又轻手轻脚放了回去,放回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痴妄。
『柒』
那日江浸月像往日一般坐在院中闭目养神,忽地传来一阵银铃声,穿透数载,来到他身边。
——刀山火海,凭这声响便能寻到归路。
他终于明白完颜离那句话是何意。
那匹黑马立在院外,马背上那人笑着看他。
“没事了。”
千般痛苦、万般困难都只汇成三个字——没事了。
没事了阿亭,没事了。
“滚过来。”
“是。”
“还走吗?”
“不走了。”
不走了,此后不论山高路远,我都会在你身侧。
银铃响处,便是归途。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