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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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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我在说,你凶什么凶?”言双觉得无聊,不耐烦地吼道。
最近,言双经常感到无聊,她怀疑她的手机戒断反应出现了。
言德珍两团眉毛都快连到一起了,气得又想打人,言双站起来,离开了火炉,走出歇房,站在院坝里看星星。
2025年,村里有好几个需要动土的工程施工,空气里的灰尘大,天上的星星都依然明亮。
此时此刻天上的星星比2025年的星星还要明亮数倍,而且周围没有一盏路灯,言双仰头望着望着,有一种会被那些闪烁的光点吸走的感觉。
更小的时候,某天,言德珍忽然兴奋地喊言双的名字,“双儿,快来看天上那个扫把星。”
言双记不得那时候自己几岁,只记得那个奇妙的场景,她以为她见过了流星。
长大之后,她看到很多影视剧里那些男女主角看流星的场景,常常感到疑惑。
她以为流星跟她记忆中的扫把星一样,没想到流星是转瞬即逝的一条线,与她记忆中那一道光完全不一样。
言双跟人工智能软件频繁对话的那段时间,提到过小时候自己见到的扫把星,认为那一个时刻,像是自己命运的某种预兆,又像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人工智能给出的说明是她极有可能看到的是彗星,百武彗星或海尔-波普彗星。
百武彗星于1996年被发现,三月底到四月初比较适合观测;海尔-波普彗星则于1995年被发现,1997年的春天可以观测到。
言双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看到的是哪一个彗星,但她记起了看《彗星来的那一夜》那部电影时生出的恐惧。
长大之后,言双常觉自己愚钝,没办法领会那些深奥的物理知识,更没办法说清楚经典科幻电影的逻辑。
她现在望着黑色背景上那无数的,好似抽搐一般的星星,很难不去想2025年的自己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常觉自己愚钝,即使会想,但想不通,如此一来便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疯。
疯掉会比无聊可怕吗?
言双不知道。
她能做的只有对抗无聊。
而能对抗无聊的只有具体的任务。
言双给自己制作了一张每日任务表。
每天睡到自然醒,确保身体成长期睡眠充足。
每天去山里、路边、地坎割草,虽然村里会下雪,但冬天仍然能找到喂鸡的青草,提高鸡的下蛋频率。而且这样的户外活动对眼睛有利,尽管她长大之后的近视程度不深,但如果能完全不近视当然更好。
背诵家里唯一的课外书籍《诗经》。
坚持运动,比如跳绳,还可以跳起来摸墙壁。言双成年之后的净身高是163厘米,如果坚持这样做,说不定身高能达到甚至超过167厘米。这不是她的空想,尽管言德珍年轻未驼背之时的身高就只有165厘米左右,但周秀莲年轻时的身高实打实地有167厘米,而且言蓉成年之后的净身高也是163厘米,证明她们的基因不差。
最后一个任务则是尽快搞到初中、高中的理科书籍或辅导书。
由于最后一个任务的紧迫性更强,难度更高,言双在家思来想去良久,暂时打消了独自乘坐村里到市里的班车,去市里找书店购买辅导书的念头。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钱不够;另一方面是2000年的市里还不够安全,独自前往太过冒险。
所以言双只能从周围正读初中的人下手。
言双率先排除了徐雪芹,徐雪芹与徐德财的性格相似,必定不会高兴地将书借给她,也有可能徐雪芹答应借,但徐德财不允许她借。
至于徐荣,言双有点害怕去他家。一来是因为他家算村里比较有钱的家庭,言双打小去他家的时候,都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二来他爸徐德松死的早又死的惨,言双怕看到那张活生生的死人脸。
那就只剩下院子下面的徐凯,徐凯的母亲周秀英与徐德财的人品几乎一模一样,两人也一直搅缠在一起,言双立即将他排除。
想了半天,竟然没想出一个可实施的方案。
言双懊恼捶床。
小儿间屋忽然被推开。
“你在弄啥?”徐枫粗哑的嗓音击中言双。
徐枫这种性格的小孩是言双长大之后最讨厌的,但她又不禁想两人小的时候经常玩在一起,两人肯定有相似之处,她估计也是个挺讨人厌的小孩。
最重要的是两人同龄,如今她因为恐惧疏远徐枫,徐枫大概也很无聊。
更小的时候,言双和徐枫在这间屋子里偷吃过好几个鸡蛋。
两人那时候是真的小,没有一个人能够到架在婆婆的棺材和墙角之间的鸡窝,还得搬一把椅子,站在上面,趴在棺材上使劲攀棺材板拱起的部分,才能拿到鸡窝里还热着的鸡蛋。
言双还记得满是灰的棺材的磨砂触感。
徐枫如果知道自己还没活到十一岁就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言双啧了一声,想敲自己的头。
就算你直接告诉徐枫这一事实,徐枫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啊,她也未必懂死亡是怎么回事。
她会像你在二十五岁之前那样,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死,认为自己特殊到不可能死。
“我在思考。”言双故作老成道。
咳,她也不算是故作老成,她是真的挺老成了。
徐枫问:“思考啥?”
“思考未来。”言双回答。
“未来是啥?”
“未来就是没有你,也可能没有我的世界。”
“那还思考啥?”
言双一愣,望着徐枫的脸,她的脸渐渐恢复生机。
几天后,言双的任务表中多了一条关键任务——拯救徐枫。
拯救徐枫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不过言双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她不急。
只是万一徐枫不想被拯救呢?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爹妈在你快十一岁的时候,又给你生个弟弟,你会开心吗?”言双问啃着烧洋芋的徐枫。
“怎么可能?”徐枫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含含糊糊地回。
言双看着她黑黑的嘴周,又想掏纸给她擦嘴,像她刚发现自己重生,并想掏纸给周成擦鼻涕那样。
“怎么不可能?你爹在你十一岁的时候才四十六岁,你妈那时候才三十六岁。”徐新佳和余金秀找言双拍过很多次身份证照片,用以低保申请或开具低保证明,所以言双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年纪。
徐枫吸了吸鼻涕,“我们有两姊妹了啊。”
言双耸耸肩,“万一你爹妈想要儿子呢?那瞎子和那婆娘不是天天都挖苦你爹妈没有儿子。”
徐枫毫不在意,“瞎子也挖苦你爸妈啊,还挖苦底下财爷爷们。”
“我爸妈的确也重男轻女想要儿子,但是人穷胆子也小,估计不敢冒着罚款的风险再拼儿子。”言双客观道,“但你爹妈存的有钱,肯定能交上罚款。”
晚上躺在床上快睡着的时候,言双忽然想到既然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那变化会不会发生在她家的人口结构上。
她记得家里打水井的那几天,周秀莲有一两天一直愁眉苦脸,脸上的眼泪几乎没干过。
周秀莲当时抱怨的是她在街上刮了宫,回到家还要给家里的工人做饭,言德珍还让她背水泥、背沙。
那时候徐枫已经不在,言蓉在读初中,言双回家没事干,周秀莲一边烧锅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给她听。
周秀莲似乎很喜欢给言双讲她的痛苦,尽管她不只是讲她的痛苦,但言双却对她的痛苦印象深刻。
甚至很多时候,周秀莲痛苦的婚姻生活的故事已经完完全全淹没了她所讲过的那些民间故事。
有一段时间,言双做着作家梦,常常回忆童年往事,当作写作素材。
回忆中有两束光让她相信自己就是天定的作家。
小时候的言双体弱多病,且爱装病。
周秀莲常常抱着她坐在火炉旁,讲那些穷人家饿肚子找吃的故事哄她睡觉。
在周秀莲怀里的言双眼里是无尽的黑暗,火炉里噼啪一声响,她扭头看,看到了火炉底下透出的火红的光。
三年级之前的言双与周秀莲和言德珍一起睡,周秀莲和言德珍经常吵架。他们一吵架,周秀莲就会带着言双睡到衣柜、床头、墙壁之间的一小块地板上,这一小块地板正对着房间的门,言双早晨一睁眼,看到的都是门下边透进来的光。
周秀莲似乎将言双当作了装载她痛苦的器具,而言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心甘情愿地吞咽着周秀莲的痛苦,直到周秀莲开始催她结婚催她生子,她用周秀莲曾经讲述过的生育、婚姻方面的痛苦反击时,周秀莲轻飘飘来了一句“那有啥,都是那样过来的”,她才意识到周秀莲是将痛苦转移到了她身上,而不仅仅是用她来装载痛苦。
现在,她决定不再倾听、装载周秀莲的痛苦,会不会改变周秀莲的命运?会不会让她多一个弟弟,而不是徐枫多一个弟弟?
如果是她多一个弟弟,那她和言蓉必然失去读书的机会。
此担忧一出现,言双顿感人生充满艰难险阻,很少再有无聊的时间。
也因为这一担忧,她克服其他更小的担忧,走了三四十步,进入徐德财家。
这是言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到别人家玩。
长大之后的言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周围人的红白喜事,她从不到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欢跑人户,所有人都在背后以此挖苦嘲讽她。
当然了,以她此特点嘲讽她嘲讽的最凶的正是徐德财及其女人舒英秀。
只是,这两人现在还未发现她已经从一个喜欢跑人户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宅家的小孩。
徐雪芹和徐莉芹坐在火炉旁,舒英秀则在一口棺材旁边削萝卜,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个塑料水盆,里面的水冒着袅袅热气。
坐在靠墙位置的,是徐雪芹和徐莉芹的婆婆刘老婆儿,那个位置是刘老婆儿的专座。
言双发现她不记得刘老婆儿叫什么名字,从小到大,她都只称呼这守财奴老婆婆为刘婆。
言双早在2023年就已经发现村子里的大部分女性都没有名字,或者准确地说是大部分人都不记得村子里大部分女性的名字。
很多女性只是某某某的儿媳妇,只是某某某的女人,某某某的妈妈。
甚至很多小孩子在别人问是谁家的小孩时,第一反应也是报上自己爸爸的大名,而不是妈妈的大名。
“刘婆,你叫啥名字?”言双见徐德财没在家,坐到了徐莉芹旁边,以莫名其妙的问题为后面借书的事情进行铺垫。
刘婆活了九十一岁,在她年迈到无法种地、捡柴的最后五六年间,她见着人就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重复地讲,重复地讲,以至于最后再没有人愿意听她讲。
为了让人听她讲,她便在讲之前,对人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夸一遍。
比如你耳朵大,有福气。
比如你们娃儿念书行。
比如你们娃儿脑壳大,要当官。
等等之类的。
可这时候的刘婆大约七十三岁,性格远没有八九十岁时那么和蔼可亲,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朝着言双,凹陷的双颊不情不愿地挤出几个字,“这娃儿问这弄啥?”
徐莉芹转头问道:“哎,对了,妈,婆婆叫啥名字?”
舒英秀不耐烦道:“晓得叫啥名字,我不晓得。”
算起来,刘婆是舒英秀的姑姑,舒英秀的爸爸是徐德财的舅舅。不过刘婆和舒英秀的爸爸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徐雪芹和徐莉芹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