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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江南回忆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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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白鸽,白鸽是安大人给我取的,我十分仰慕安大人,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养父。
那时的安大人,是真的把我当孩子的。他教我读书写字,在我背错书时,会用戒尺轻轻敲我的手心,却在我半夜咳嗽时,亲自守在炭盆边煎药。他书房里有个紫檀木柜,第二层总放着蜜渍的梅子,那是我的专属。我记得他第一次带我去看放河灯,那晚的秦淮河像条缀满星辰的绸带,他蹲在我身边,替我点着灯芯,火光映在他眼底,温柔得能溺死人。他说:“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可这话,像河灯一样,漂着漂着就没了踪影。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在我第一次替他去城外送密信。回来时遇上暴雨,我淋成落汤鸡,怀里的信却用油布裹得干爽。我以为他会夸我,可他只是接过信,淡淡说了句“下去换衣服”,连头都没抬。那时他正和江大人议事,江大人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茶水溅湿了案上的文书。安大人却笑了,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江大人的手,说:“总是这么毛躁。”
我站在书房门口,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青砖上,像心里某个地方裂开的声音。江大人是安大人的下属,一直被安大人提拔着,可我不懂,为何同样是犯错,安大人对他是纵容,对我却是疏离。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什么时候发芽的,或许是在我救回妙儿姐的时候吧。我知道安大人一直在找她,我想如果我找回来了人,安大人会不会感激我?
可是,我错了!
我大错特错!
自那以后,安大人的视线就被彻底抢走了。
安大人见到妙儿姐的那一刻,眼里的光我从未见过。他冲过来抱住她,声音都在抖:“妙儿,我的妙儿……”他甚至没看我一眼,直到妙儿姐指着我,轻声说:“安德鲁,是他救了我。”安大人才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却更多是疏离,像看一个完成任务的下属。
从那以后,安大人的视线就再也没离开过妙儿姐。她咳嗽一声,他立刻命人请太医;她想吃城南的糖糕,他就算半夜也要派人去买。
而我,成了那个多余的人。有次我替妙儿姐送汤,不小心烫了手,安大人只是皱了皱眉,让侍女带我去上药,自己却忙着给妙儿姐吹凉汤勺里的银耳羹。
如果江大人的存在是种下的出现,那妙儿姐的出现就是种子发芽的养料。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什么时候长成枝苗的,或许是听到妙儿姐说是她害死了我的家人,又或许是安大人无条件的偏护。
所有人都觉得我会不计较。
但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该如此。
凭什么江大人犯错能得到原谅,妙儿姐害死我家人能得到庇护,而我,连一句质问都不能有?
他们都有想护着的人。
江大人会护着柳老板,安大人会护着妙儿姐,就连顾大哥都会护着他弟弟。
好像我永远插足不了他们,我永远是个例外,他们没有多余的关注与爱给我。
如果这个世界是个天平,那我就是站在天平中央的那个,是被遗忘的存在。
我对他们的感情很复杂,这都是突然的,好像就在某一刻,或许是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觉得一股恶充斥了我的全身。
我怨恨安大人不能把视线放在我身上,我嫉妒江大人可以得到安大人的关照,我痛恨妙儿姐的自私,我又看不起柳老板,明明实力最强却甘愿低头。
当我杀死江大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畅快,可随后又是害怕,我被恨冲昏的大脑,我想寻求安慰,可是换来的却是妙儿姐的怀疑,我知道她认出我了,我的手腕上还有被包扎的痕迹。
我也知道我不能留下一个隐患。
可是我下不了手,安大人一直守着她,我的口袋里一直准备着一封信,那是我模仿妙儿姐的笔迹写的,除此之外我还一直准备着柳老板做的傀儡药,我偷来的。
当我托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去时,安大人和柳老板已经死了,应该是被下毒了。
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想杀死自己恨的人。
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或许是妙儿姐的仇家,或许是安大人的政敌,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后来,我回到了南方,顾夜白,准确来说是顾时夜,他病死了,安葬他的人是苏珩,那人把顾时夜和顾夜白的尸体安葬到了一起,然后守着。
“你怎么认出来的?”我问他,“顾时夜假扮顾夜白,骗过了所有人。”
苏珩抬起头,脸上有泪痕,却笑了笑,说:“我怎么会认错我的爱人呢?夜白喝酒会先碰杯沿,时夜却会先闻酒香。夜白握剑喜欢用食指抵着剑柄,时夜则习惯用拇指。他们是很像,但爱你的人,总能看见不一样的地方。”
好奇怪,为什么?
柳老板变成三头蛇的时候,江大人也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明明是双胞胎,苏珩却分得清谁是谁。
难道爱真的这么神奇?
我不懂。在我看来,爱就该是唯一的,是安大人最初给我的那种,容不得半点分享。
可是苏珩告诉我,爱有很多,亲情的爱,友情的爱,伴侣的爱。
我不懂,原来爱有这么多。
他递给我一壶酒,自己也灌了一口,说:“恨会让人变苦,爱却能让人变柔。你只是没遇到对的爱。”
我没接那壶酒,转身走了。可苏珩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涟漪。
我好像错了。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很久,甚至几千年后依旧存在。
我留了下来,我看着这里被开发住满了人群,又看着他们搬走,看着房屋倒塌,看着植物吞噬残骸。
看着天道改变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异类的。
我好像被遗忘了,被世界遗忘了,或许在天道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改造的物品。
从一开始的弱肉强食到实行公平,天道从来追求的都是纯粹,但我不纯粹,所以我被遗忘了。
从第一个人类出现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没有动物的特征,而且他寿命很短,只有几十年,随着越来越多这种生物的出现,我发现自己成为了异类。
从前,人们想要变成人类需要很大的努力,可是这群人却生下来就是。
这似乎在天道看来就是纯粹的公平,公平的寿命,公平的身份,公平的地位。
可这对我公平吗?
我曾经有一对洁白的翅膀,那是我种族的象征。可在人类看来,那是神明的标志,是怪物的特征。我被供奉过,被追杀过,被当成过巫师 ,也被当成过祥瑞。后来我学会了隐藏,收敛起翅膀,把自己伪装成普通的人类。
我游走在这个世界,看着世界变化,看着这个世界变得不同,好似曾经那个世界已经消失,而我就是一本书。
一本写满了过去的回忆录。
在这数千万年来,我看过王朝更迭,看过战火纷飞,看过盛世繁华,也看过人间疾苦。我遇到过很多人,有过朋友,也有过短暂的爱人。
有个叫阿秀的村姑,曾在我生病时把唯一的鸡蛋煮给我吃;有个叫李郎的书生,曾在月下为我弹奏琵琶,说我眼里有星光。他们让我知道,爱不只是安大人最初给我的那种,也可以是村姑的鸡蛋,是书生的琵琶,是朋友的扶持,是陌生人的善意。
当我午夜梦回,我多想再看看他们,告诉他们我错了,告诉他们我想他们了,可是这个梦永远都是噩梦。
旱烟的烟雾在眼前散去,我的记忆开始模糊。那些人的脸,那些事的细节,都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淡去。
我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彻底忘了他们,忘了那段充满怨恨却也有过温暖的时光。
所以我拿起笔,在泛黄的宣纸上写下这些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巧的比喻,只是把那些刻在骨头里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如实写来。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今年的雪好像来得早。我看着砚台里磨好的墨,笔尖在纸上停顿。
或许天道给我的惩罚,不是让我永生,而是让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反复咀嚼过去的对错,直到明白爱与恨的真谛。
而我写下的这本回忆录,不过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异类,对过往的一声叹息罢了。
我知道,天道或许早就把我忘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公平,可我这个不纯粹的异类,却成了一本写满过去的旧书。
但我不后悔写下这些。因为这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是我爱过、恨过、痛苦过、迷茫过的证据。
也许有一天,这本书会被风吹散,会被雨淋湿,但至少在我还能握笔的时候,我想把他们都记下来,告诉这个世界,曾经有个叫白鸽的人,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