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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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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充满不计其数的偶然性,每一个或许都能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
在那个夕阳刚好完全沉没山头的傍晚,他们或许带着隐隐的期待,幻想过他们共同的未来,但故事的走向显然也没能如同他们所计划的那样发展。
不知是不是思绪顺着回忆一不小心滑远了些,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不自觉地淡了下来。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宋昱几乎将头埋进碗里,感觉胸口忽然有些闷得慌,只想快点将米粉吃完然后息事宁人地回家睡觉。
他掩耳盗铃般不去看眼前的人,心中祈祷他能和自己一样默契地忽略掉这莫名变得诡异的氛围。
可惜与其毫无默契可言的陈诠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你为什么还是偷偷摸摸跑去了国外?”他的声音极淡地传过来,几乎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本就运行得呼哧带喘的脑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啪地一声光荣崩断了。
宋昱终于把头从碗里捞了出来,望向陈诠眸光微闪的眼睛,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于是徒劳地张了半天嘴,最终别说是理由,甚至连一个音节也没能吐出来。
陈诠看着眼前木偶似一动不动的人,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终于忍不住微拧起眉,试探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装卡带吧?”
宋昱麻木的表情总算微动了一下,显出了一丁点儿活人喘气的姿态。
与此同时,崩断的脑神经也艰难而盲目地连接了一瞬,随机闪过陈诠给予的形容词,然后突然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辩驳:“我通过正规程序申请的,少诬陷我偷渡。”
“……”
陈诠隐忍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平静:“你没什么其他想说的?”
空气沉默了下来。宋昱握着筷子的手还停在半空,视线有些躲闪,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陈诠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他开口,却感觉神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绷紧到了临界点,生怕这人下一句吐出一句熟悉的“关你屁事”。
一时间只剩半空中的月光流转。
而宋昱终究没那么做,沉默了很久后,似乎发觉自己逃无可逃,他最终掩饰般低垂双眸,平淡地开口:“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而已。”
声音很轻,夹杂在迎面而来的风里,不经意地掠过他耳畔。
陈诠的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忽然便泄了气。
他故作自然地一点头:“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先回去了。”
话毕,他没再看一眼宋昱,转过身,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头也没回地走了。
阳台忽然变得又大又空。
……他是在生气吗?宋昱恍惚地想。
他的视线从陈诠消失不见的背影,再转移到碗里只剩一个底的米粉,却感觉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梦游般回了房间,梦游般洗漱完毕然后梦游般躺到了床上,宋昱刻意阻止自己去想任何东西,就这么两眼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在凌晨三点惊醒了过来。
房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睁眼的一瞬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他始终刻意逃避着的东西,还是狡猾地在深夜的梦里找到了他——
鸡飞狗跳的画面,压抑克制的表情,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逃去国外的原因。
其实他当时真的有想过和陈诠一起去北京的。自那次之后,他百年难遇地开始在学习上花心思。
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做课堂笔记,开始把深夜的游戏机换成了辅导教材,开始在陈诠的指导与监督下抓着脑袋费劲巴拉地写作业。
宋父宋母惊喜得如同祖坟冒了青烟,当即在他的要求下安排了顶尖的补习课程;老师们也倍感欣慰,毫不吝惜对他的鼓励赞扬;只有失去了外快来源的课代表们痛心不已捶胸顿足。
宋昱本就聪明,学得也快,在全方位的努力下,成绩自然突飞猛进,有几次排名几乎要与陈诠齐平。
在他得意洋洋的眼神中,陈诠总会厚颜无耻地点点头:“挺厉害的——虽然比起我还差了那么一点。”
时光如飞鸟般掠过天际,他们缓慢又稳步地走向同一个未来,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那个下午的话。
那是一个周日,宋昱心无旁骛地写了一下午习题,合书时才发觉饥肠辘辘。
爸妈都不在家,做饭阿姨也还没到来上晚班的点,宋昱思索了半天,实在不愿啃冰箱里那些冷冰冰的食物,决定出门去买点吃的,顺便缓解一下疲劳的脑神经。
当他捧着杯热腾腾的关东煮正要踏出便利店大门时,不经意一抬眼,却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猕猴桃嘴里叼着根烟,正好要往店里跨。
有一段时间不见,他的两只熊猫眼看起来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一点淡褐色的印记。
宋昱不动声色地垂眸,只想当不认识这人跟他擦肩而过,下一秒肩膀却陡然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手里的关东煮险些被撞翻,温热的汤汁顿时洒了他一手。宋昱眼疾手快地扶稳手中的杯子,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声冒了出来。
“哟,这不老熟人吗?”没等宋昱说什么,猕猴桃便阴阳怪气地先开了口。
“看不清路就去牵条导盲犬。”宋昱面无表情地说。
“这么多天不见,嘴还是这么臭啊这位同学,”猕猴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拖着调子慢吞吞地问道,“对了,我该叫你陈诠,还是——宋昱?”
早料到这人应该事后打听过自己,宋昱倒也不觉得惊讶。他无心再与他多纠缠,只嫌恶地蹙了蹙眉,侧身就要走。
却被那人一脚挡了路。
“我说你也是贱得慌,非要替人挨那一顿打,”猕猴桃叼着烟歪起半边嘴角,笑得暧昧又轻蔑,“喂,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宋昱的呼吸蓦然停滞了一瞬。
“没想到啊,长得人模狗样,背地里这么上赶着……”
猕猴桃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宋昱的关东煮扣在了他的头上。
“…我操你妈!”足足愣了三秒,猕猴桃怒不可遏地爆出一句粗口,然后一把揪住宋昱的衣领。
宋昱躲也没躲,一拳挥向了他。
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宋昱仿佛打红了眼,每一拳都下了全力,毫无情绪的瞳孔里只有令人胆寒的狠劲。
猕猴桃明显也感受到了,竟不自觉地生出了点隐隐的恐惧来,心里直暗骂疯子。
这场架最终在便利店老板声嘶力竭的“别打了我要报警了”的叫喊声中结束。
眼看老板真的拿起手机拨打了110,看守所常客猕猴桃吐了口唾沫,心底半是对警察半是对宋昱的畏怯,于是撂下一句狠话,着急忙慌地跑了。
宋昱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胃里的饥饿感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撒了一地狼藉的关东煮,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猕猴桃刚刚说的话。
——“你是不是喜欢他?”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突然间充斥了整个胸膛,让他急切地想要回避,想要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然后马不停蹄地逃开。
“哎哎警察同志,他们现在没在打了,看着好像也没出什么大事,要不也别劳烦你们跑一趟了……对对对,有一个小伙跑了,另一个还在这儿站着呢……我过去看看情况……哎小伙子,你没事儿吧?”
耳边老板的声音越来越近,胳膊好像被人不轻不重的戳了两下。
宋昱慢半拍地扭过头,看向老板踌躇不安的目光,平静地摇了摇头,然后蹲下身一点一点捡起地上的关东煮,沉默地走出了店门后,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第二天上学,宋昱刚在位置上坐下,陈诠的目光就落在了他嘴角的创可贴上。
“你怎么回事儿?”陈诠不解地皱起眉,“这才走正道多久,又和人打架了?”
“没事。”宋昱说,“就摔了一跤。”
“得了吧,上次那场架你就和你妈找的这个借口。”陈诠的眉毛不自觉皱得更深了些,语气也严肃了起来,“谁又找你麻烦了?”
一阵没由来的烦躁刹那间升腾而起,混合着之前的份量,汹涌地敲击着他的胸腔。
“到底关你什么事?”宋昱态度恶劣地开了口。
陈诠一怔。
“我们关系很好吗?你凭什么管我干了什么?”他继续道。
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口角,这种程度的似乎根本排不上号。
却也没有一次如现在般语气冷得像冰窖。
陈诠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却发觉宋昱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
确实,他们几乎连朋友也算不上,他又凭什么管他?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能像往常般挤出一句讥讽的话来反驳,只是心好像忽然空了一块。
于是只沉默地偏过头去。
周围已经响起了同学们朗朗的早读声。宋昱没去看旁边那人的反应,出神地注视着眼前的课本,仿佛在一片嘈杂音中清晰的听见了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他绝望而又悲哀地发现,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心似乎也依然在悸动着。
十七岁的心跳声仿佛和此时的重合在了一起。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宋昱好像再一次窥探见了自己暗无天日的秘密。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生于何时,又在何时被埋进了心底,深到到他自己好像都没发觉,又久到他自己好像也没记起它的存在。
然后在那个下午,被人猝不及防地剥了出来,扯下了冠冕堂皇的伪装,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
让他惊惶失措到几乎不敢去看。
他感觉荒谬极了,他和陈诠针锋相对了十几年,他怎么会如此大逆不道地产生这种异样的感情。
于是他下意识地开始逃。
自那次也算不得争吵的争吵后,他和陈诠之间的相处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似乎总有种不尴不尬的氛围环绕着他们。
拜猕猴桃所赐,那句该死的提问总是不深不浅地萦绕在他心间,在他每一次望见陈诠时恰逢其时地冒出来。
于是做什么都变得不自然,做什么都仿佛在印证。他干脆尽可能地逃离所有接触。
他能感觉到陈诠有几次试图想将关系恢复到正常,却也都被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
之后的日子里,偶尔与陈诠对视时,望向他那双越来越冷漠的眼睛,宋昱觉得好像松了口气,却又似乎有密密麻麻的钝痛从胸口传来。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对自己说。
后来的某一天,他爸突然谈起了他对于未来的计划。
“要不要考虑一下去英国留学?”他爸问。
宋昱微怔,脑海中闪过陈诠那句一起去北京的邀请。
“好啊。”他说。
留学的决定他没对其他任何人提,自然也包括陈诠。
他比以往更努力地学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高三的日子飞逝而过,每个人都在紧锣密鼓地为不远处的高考做准备。
一模前夕,为了培养学生专注性,班上进行了一次座位大调动,所有学生都坐上了单人桌,宋昱和陈诠隔着好几排人的距离,甚至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本就不多的交流这下更是几乎降为了零。
不过所有人在这一阶段都自顾不暇,他们之间细微的变化隐没其中,也不显得有多特别。
高考结束后,全班一起吃了一顿散伙饭。
闹腾腾的包厢实在太热,宋昱借口上厕所,靠在走廊的窗边吹初夏的风。
不远处的房间时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哄闹嬉笑声,宋昱沉下心,侧耳倾听窗外时断时续的蝉鸣,也不急着回去。
像是在等谁。
直到拐角处慢悠悠地晃出了一个高挑的人影。
“里面太热了,出来透口气。”陈诠坦荡荡地笑了笑。
宋昱并不觉诧异,提起一点嘴角:“我也是。”
包厢的笑声和窗外的蝉鸣忽然同时停了片刻,气氛一时间宁静了下来。
“你……考得怎么样?”宋昱率先打破了沉默。
“还不错,应该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陈诠真心实意地弯起眉眼,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犹豫片刻,宋昱还是开了口:“我没考。”
一时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他的话,陈诠一愣:“什么?”
“陈诠。”宋昱喉结动了动,按在窗台上的指尖微微泛着白,似乎停顿了很久,他终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我马上就要去英国留学了。”
陈诠嘴角的弧度僵住了,眼中的笑意似退潮般消散褪尽。
良久,他淡淡地开口:“恭喜。”
话毕,他没顾宋昱欲言又止的目光,转身便走了。
——这就是他和陈诠在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对话。
寂静的房间里,瞳孔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晚上的那一幕。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却还是无法将真正的原因诉诸于口。
可是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他还是不能诉诸于口?
宋昱把被角晚上一拉,如鸵鸟般把自己牢牢地包裹进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