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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谁有资格评判你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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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德区的天空像是被浓烟熏黑了。
难以被消解的黑雾盘旋聚拢在祭台的上空。
乔恩陷入了无限的回忆中。他奔跑在记忆长廊,看见这四十多年来,普通的蚁族雌虫在不断重复摸爬滚打,被人唾弃,被人抛下,被人无视,没有价值,也不被爱的循环。
他不想陷在回忆中,可回忆不愿放过他。你有资格审判过去的自己吗?乔恩躲在合金柱的背后,看着那个不断劳作的,麻木的兵虫。
你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团糟。
乔恩难过地想。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能怪谁?
像他一样平凡又艰难的虫这么多,这个世界哪能各个都幸运,他早就做好了成为别人耀眼人生的陪衬品的自觉不是吗?
那为什么还会不甘呢?
他萌生了一直待在这条看不见头的长廊里的想法。陪陪我吧,谁都好,来陪陪我吧。
他听见过去的自己这么说。
如果你无法改变这一切,未来又毫无希望可言,不如就化为鬼,至少还能陪在过去的自己身边。
沉浸在无望的海洋里,连路过的海燕的翅膀,都被眼泪的重量压地下坠,在海面低飞。
向上看不到太阳,向下是无望的深渊。
这便是黑海。
这些一次蜕变雌虫的压抑情绪,已经快要将马修特维奇压垮了。那些空旷的大厅,那些一个人的日夜,那些喧闹过后孤独的徘徊,那些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见成效的塌陷。大雄虫眼见就要被黑海吞噬。
突然,一道有着金色拖尾的身影从天边疾速略过,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冲进了信德区,像在黑色的卡纸上擦出了一条白线。马修特维奇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睛倒映出这条光带。
他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那天,在场的许多虫都这么想。
耀眼的流星砸进了他的怀里。
“那是什么?”
鱼龙混杂被当成垃圾桶的直播间沸腾起来。
“有虫来救大祭司了吗?”
“怎么糊成这样,摄像头能不能离得近一点?”
亚雌主播收到示意后急忙解释:“目前信德区中心区磁场受到不明物体的强烈干扰,非生命体难以靠近。”
白土暴君看向蚓族右使,他是活瞎子,但蚓族的地下探测生命改造体科技非常发达,蚓族可是号称从来不会踏足他们探测器未测量过的地方。
萨兰也看向蚓族代表,“现在我们都进不去,共享下信息不过分吧?”
“不是,都看我干嘛呀?”蚓族右使没想到还有他的活,见现场军雌真都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萨兰觉得他在装懵:“你们蚓族的地下探测器全是生命改造体吧,你们蚓族来之前不会先把这个地方探测一遍?”
然而萨兰这次真的估计错了,只见蚓族右使一脸刚睡醒的茫然,“我跟着老大来的,以为就来镇个场子,啥也没带呢?”
弗朗茨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白土暴君听着他们又开始扯什么义气啊,道上啊,两肋插刀之类的他听不懂的东西,大脑已经放空了。
气急败坏的雄保会会长根本无虫在意。
一只红色的地喉蚁族困惑地动了动触角,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震动感,却不来自大地。
咚!咚咚!
“哪来的撞击声?”敏锐的白土暴君抬起头。
“四面八方。”弗朗茨也警戒起来,“而且,不止一种。”
碰——咔嚓——碰——咔嚓
乔恩已经走到走廊极深的位置了,身后突然想起熟悉的声音。
现场的兵虫们短暂地从黑海中抽离出来,他们都被这声音吸引。
“这啥声啊?还挺有节奏感。”
“不知道,好像是打铁?”
“奇怪,为啥刚刚都丧尸化了的兵虫们会对这个声音有反应,三次蜕变雄虫都惨成那样了他们都没停呢……”
“我有点预感,但我不确定。”
“预感哥又来了。”
“祭台祭台!!!快看祭台!!”
“啥?诶诶诶诶诶?那是个啥呀——”
当黑雾短暂地散去,祭台上原本的马修特维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穿着奇异盔甲的虫。青湫双手举起一个开口硕大的金属钳,重重地砸向身前的祭台,清脆的敲击声穿透层层黑雾,竟然传到了在场每只虫的耳朵。
声波在空气中持续回荡,蓝色大果冻仿佛被做了一个水疗按摩,有的小果冻们更是开心得笑了出来。
“咯咯咯,我的我的,我做的收音装置!”
“还是我装的音响呢!”
他旋扭着身体,变换着脚步,金属钳跟着背景声的节奏,砸向祭台不同的位置,随着轻重变化,角度区分,竟砸出了不同的音高。
那祭台的表面渐渐龟裂,直至完全露出下面金属的底色。
“地底的强基工厂。”一只地喉蚁族终于想起来这种熟悉感来自哪里。弗朗茨认出他来,“你就是今年晋升最快的军雌里,唯一的那只平民雌虫,奎恩?”
“是的。”奎恩取消完全虫化,向弗朗茨低头汇报,“这是强基工厂里工蚁工作的声音,我听了50年,不会认错。”
“我记得强基工厂不是早就被废除了吗?”弗朗茨不解,他疑惑的目光转向萨兰,雄保会同时还兼任法律修订工作。
萨兰却只是沉默。
滚烫的铁水,沸腾的白汽,乔恩好像又回到了强基工厂。蚁族完全虫化后的上颚既是搬运工具,也是敲碎基岩的榔头。
以□□之躯,浇筑钢铁之城。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直至上颚碎裂,失去价值,才能离开。
“乔恩,”他的工友罗德凑过来,他黑色的眼睛闪着光,“只要再磨两个月,我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把你再接出来,我听说外面的天空可蓝了。”
然而,没两天罗德就被裁决者扔进了赤红的铁水。理由是私自损坏公司器材。
乔恩这才明白,他眼里反射的白点,是监控器闪烁的灯光。
几十万只蚁族被输送到这颗废弃星球,他们举着比自己身体重百倍的器材,在机器都开不进的危险的地下,重复捶打着基岩,吃着最便宜的营养餐。乔恩从微薄的饭钱里一点一点攒着贡献点,每天睡前都在想,距离买票钱还要多少天。
他在青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工作服。那套老式的护甲,是蚁族兵虫们用废弃化工厂捡回来的零件,一点点拼出来的。
“哇你这衣服真好看,是哪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教你做吧!”
“我也要我也要!”
“我也想学!”
好不容易的睡觉时间,兵虫们却都没睡意。触角相互碰撞着,再不交流,他们感觉自己就真成了机器。
“这是大城市衣服的样式吗?”
“当然啦,军队的军雌虫虫会发的,穿上可帅啦。”
“真好,我可羡慕军雌了,福利高,待遇好。他们当时说我血脉浓度太低,都不让我进。”
“我也是,不然我也不会来这工厂。”
“其实厂长也没骗人,工资确实挺高的。就是回去的车票太贵了。”
“攒着吧攒着吧,要是回不去还能在这颗星球养老,我们可是第一批原住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湫肢体舞动时,盔甲碰撞的响声,那从各个角落敲打的节奏,将他带回了工厂。乔恩不知不觉就跟着青湫的动作动了起来。
轮转,敲击,上升,下沉,忽而沉重,忽而轻快。
在旋转时,乔恩突然注意到了身边的蚓族兵虫,他的样子很像乔恩在进入工厂前,照片墙上挂的优秀工虫。
这颗星球的第一批工作者或许并不是蚁族,而是比他们更默默无闻的蚓族。他们为后者开路,疏通隧道,用身体探测土壤下埋藏的危险。
此时的他,也在随节奏舞蹈。
青湫的动作实在太简单,简单到好像任何虫都能模仿。这节奏太熟悉,熟悉到每一个劳作的人都能凭肌肉记忆跟随。
轮转,敲击,上升,下沉,
身边是工友,脚下是土地。兵虫们各不相同,此时的动作却整齐划一。2000名雌虫的齐舞,令人头皮发麻,又震撼人心。
他们跳的是自己的故事,敲击的声音是兵虫的歌。
为什么马修特维奇的雄虫信息素都无法控制,青湫的舞蹈却可以?
亚雌主播没有看导播给他的稿件,禄娅米娜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或许他们不想再听别人的安排,他们只想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