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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离魂乱(一) ...

  •   宣景八年二月廿六。

      天光初明,梅色掩映。

      天阙内,皇帝刘钰正在御案边逗玩一只小兽——是那只前阵子因拒食而险些饿死的雪狲。它在宫婢翠溪回来后被悉心照顾,像找到了母亲的孩子一般,枯灰的眼睛里开始焕发出灵动的光彩。它近来肥了一些,毛发也光润不少。

      刘钰对雪狲这个状态很满意,他赏了翠溪五十金,翠溪惶惶地不敢要,只是跪在地上叩谢皇恩。

      翠溪应该高兴的,她不必再留在永巷做苦力回到了锦绣堆里生活。
      可是翠溪为什么在落泪呢?

      刘钰漠声问她:“怎么,朕调你回来,免去你的罪过,你还有甚伤心之处?”

      王宸心里清楚,翠溪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是主子爱屋及乌、恶其余胥的想法,因陈敛的事情迁怒于她。

      翠溪不敢回答。缄默在皇帝和一位微不足道的宫婢之间蔓延。王宸不由抬起精光闪动的眼睛。这毕竟是他主子第一次对微末宫人的内心想法感到好奇。竟不惜浪费口舌与之消磨时间。

      王宸催促:“主子万岁爷在问你话,哑巴啦?”

      翠溪:“奴婢落泪只是想着……旭儿也许该回到雍州的桦林雪山去,那儿才是它的家。”

      刘钰抚摸雪狲的动作短暂一顿:“旭儿?”

      皇帝重复这两个字,语气中是莫名的凌厉与质疑。

      翠溪:“禀万岁,陈大人在时,见奴婢在饲喂投食,刚好是辰时旭日初升,它的皮毛在日光下很好看,大人见了欢喜,便说‘金熠熠与旭日朝阳同辉,不如叫它旭儿罢’。”

      也许是陈敛私下待宫人和善,翠溪絮絮地说着,竟也忘了陈敛曾触怒皇帝的事:
      “那之后奴婢与大人便常常唤它‘小旭儿’,这个名字它是识得的。”

      听到这里王宸急声斥责:
      “大胆贱婢!还不住口!”

      连皇帝本人和陈敛都还没有一起养过小兽、同取过乳名,她区区一个婢子怎敢提这样的旧事?!王宸悄然闭目,心道翠溪啊翠溪,你如此木讷,说点什么不好,非要在主子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回咱家可是救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孰料皇帝刘钰抬起了手一晃,制住了王宸的斥责声:

      “让她说。”

      皇帝拇指上的那枚和阗白玉扳指透出寒凛的幽光,有一瞬晃痛了翠溪的眼睛。翠溪在此刻蓦地回忆起这种成色的宝玉她是在哪里见过的。

      连城璧、随侯珠,稀世罕有的和阗白玉鱼符……?

      依稀而琐碎的话语声从不知何处传来。
      翠溪想,自己大概是在永巷做苦力做糊涂了,才有了幻听:
      “吐司番邦岁贡的原石也不过百余两,雕镂琢磨成这样的鱼符不知要损耗多少,才能雕磨出如此精巧的形状。皇上没有赐予过旁人,只给了大人……这是无上殊荣呀。”

      是王宸王公公的声音啊。

      这是翠溪第一次服侍陈敛更衣时王宸在一旁谄媚说的。

      翠溪恍然明白,皇帝应该不喜欢旁人言语中有攀附陈敛的意味,便讷讷住口,再也不敢说关于雪狲的任何事了。

      皇帝不知在想什么,眉宇间原有的阴沉渐渐消散,苍白颀长的手指仍抚摸着雪狲的脑袋,沿着皮毛一路走下,至脖颈时缓缓停住:

      “旭儿?”皇帝轻声地唤它。

      太监王宸呼吸不由凛然。主子手指的动作他很熟悉,是在丈量雪狲的身长尺数。

      今晨,姚顺平那边来了信儿:
      承蒙皇上天恩,雪狲数量终于凑齐了,只差袖管部分的最后一只啦,早先送进宫里的那只雪狲是否还在呢?若还在,把它也剥了,以它的身长尺数这就刚好够了皇上要做的那件雪狲皮裘的料子啦!

      明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须知雪狲一只,货值万金,强征暴敛下冻死猎户无数这才好不容易完成了皇上制衣的心愿。王宸还没来得及禀报这个喜讯,却在此刻,他从这再熟悉不过的帝王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罕见的迟疑。

      素来说一不二、果决的天子,面对一只小兽的生杀予夺……有了犹豫。王宸斟酌再三,还是没敢提剥皮制衣的事。这时他的小徒弟快步走上来附耳禀报:
      派去城外探查雍王一行脚程的锦衣卫回来了。

      王宸知道主子迫切想听到有关这件事的消息,便挥袖让人进来。

      锦衣校尉风尘仆仆入殿跪地:

      “属下请奏!”

      隔着数重玄纱洒金屏风,刘钰目光依然专注落在案头匍匐着的雪狲身上,听到动静仅以余光一瞥对方的身影,淡道:

      “说。”

      锦衣校尉:

      “启禀皇上,哨骑来报,雍王一行已入京畿道,下午约莫就入城了。”

      刘钰显然听到了,但没出声回应。王宸立刻代道:

      “皇上知道了,下去吧。”

      刘钰倏地咳嗽了几声,肺腑挤压出的气息显出痛苦,顺手从袖下摸出暗金的帕子掩住口唇,那帕子隐隐湿润。等咳停了刘钰再撤下帕子来,一抹金色蜀锦上,红梅似的——斑斑血迹在上面。

      王宸站在他身侧自然也看到了,顿时脸色一寒:“……主子!”

      王宸知道皇帝今冬过后龙体欠安,御医说是思虑过重、急火攻入五内。换了好几副药,却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可没承想病得这样重啊!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王宸吓得腿都软了,刘钰却面目如常,好似对自己身体以及病情的恶化毫不意外。

      “梳头。净面。” 皇帝仪态端雅地拭去唇角血迹,只是漠声降旨。他面色在梁栋阴影下显出不同寻常的苍白,剑眉深邃,星目微垂,给天子喜怒难测的容貌更添几分晦暗不明。

      王宸不敢问也不敢耽误,赶紧叫人去传御用的梳头女官。

      *

      天边的灰黛色绵延无尽,一路伸至苍穹,与之相接的宫中最高处,是寻仙楼。

      站在寻仙楼上往西极目远望,一行车马正蛇行迤逦入城。

      刘钰的目光越过了这些纷纷纭纭的车队、越过重重金铸麒麟纹的雍王仪仗,最终落到一辆简素的马车上。

      距离很远,他并不能看得很真切。只是一种直觉,隔着茫茫云霭,黛深的彤云沉沉压下来,整座帝京城都暗了,像是一场大雪即将飘落。与前方雍王车驾的气派截然不同,他目光锁住的那辆车很旧,木质油蜡与漆色好像都要褪去。

      他想起了当初陈敛入雍国时,他在气头上让人给陈敛最旧的车,意图使陈敛在城门闭锁之前、在暴风雪中无论如何无法赶到城内。

      到那时,陈敛会怎么样呢?

      这些年陈敛在床下几乎没有求过他,唯一的一次,是为了杨济。杨济于陈敛有教养之恩。陈敛这样做,毋庸置疑很合理,无从指摘。也许陈敛并非出自本愿,只是一种忠于仁义的举动。陈敛跪地求他,求他给杨济一条生路,一个安详的晚年。

      纵然刘钰对杨济恶之入骨,恨不能枭首悬于城楼,但他一想到杨济虽有十八义子,亲生独子早殁,膝下再无子女了,那十七义子都被他早早贬谪到蛮荒之地,唯一留在京中的,只有最末的陈敛……他取杨济性命的心思压下去一些。

      若杨济死了,顶白缨跪在城楼前为杨济戴孝的那个人……他猜测一定将会是陈敛。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他究竟是不想杨济死了还有人吊唁戴孝,还是不想陈敛去跪好几天城门楼呢?他心绪烦乱,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无论如何,他决定饶杨济一命。

      与此同时另一个心思也开始在他心头萌生——他想知道,若陈敛不是为了旁人的生死,而是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会如何求他?会不再和他赌气,会一改平素的清倔,向他服软,低头,像在床上时那样向他请求垂爱吗?会怨极而求死呢?

      一念腾起,这种探索的欲望在他脑中不断蔓芽,他想要论证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所求的答案究竟是陈敛的服软、是掌控陈敛生死的畅快,还是……他想知道陈敛真正的情绪,撕开陈敛平素面对他时那种克己的假面呢?他利用陈敛差点逼死杨济,那是陈敛的恩师、义父,陈敛心底到底会不会恨他……?他觉得人心底的想法是可以从人浮出的情绪中窥见一二的。

      因此他止不住在不断探求陈敛的情绪,从未停止。探不得这种情绪的流露,他不断更换着方法来试探。但很奇怪,陈敛予他的只有漠然。这使得他的手段也愈发极端。

      他让王宸派飞骑传旨:就在快到雍州城那儿,甘山隘的馆驿,换掉他的车,找一匹最老的马给他。

      王宸犹豫着低声提醒:“可是,他身上还有主子‘便宜行事’的敕令,权力与巡抚的王命旗牌等同……”

      “哦,朕想起来了。”刘钰两目慵懒地闭着,短暂沉思后轻描淡写道,“无妨。找人告诉甘山隘的驿使——天高皇帝远。那东西在雍地未必好用了。”

      王宸表面是应声了,但心头总有一种忧虑在盘桓不去,没忍住跪地道:

      “主子三思啊……”

      王宸不是觉得皇帝有什么怜香惜玉的习惯。万物苍生于皇帝而言不过刍狗。只是他明白——若陈敛冻毙半途,主子一定会后悔。人死不能复生,到时候皇帝满腔怨念无处发作,倒霉的一定是自己。

      刘钰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王宸,语调中有诘问之意:

      “怎么,连你也觉得他在朕心里举足轻重?即便是频频顶撞朕,朕也会顾念儿女情长,于心不忍,是觉得朕会有妇人之仁吗?”

      王宸听出来主子很不高兴,这些年主子虽然厌恶蠢人,但更厌恶的是聪明人,分毫不差猜中了他想法的聪明人。

      王宸额上汗如雨下,惶惶然斟酌用词: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主子万岁天纵英睿,心里装的是九州河山,哪会在乎儿女情长……与之相比,区区一个陈敛更是不足为道的。”

      虽这么说着,但王宸依然没有起身,也没有去传旨。

      殿中短暂静默了须臾。

      这片刻过去,刘钰便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沉定,或者说他自始至终也不算起怒——他自认不该,也不会为了小情小爱心中泛起波澜。

      无论如何,于公于私,陈敛罪不至死。

      “是啊……朕是天下君父。”刘钰缓缓地道。

      不知是不是龙体有恙的缘故,刘钰的声音像是隐隐透着虚弱,在空荡荡的金殿里有莫名的悲凉:

      “万兆苍生,尽在朕一念之间。承雅亦是朕之子民,朕怎会轻易要了他的性命呢。”刘钰话毕,好似如梦初醒,脸上有了平素那种君王的忧郁与悲悯,“王宸,你自小入宫,跟朕最久。你应是最明白朕的。”

      王宸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低伏着身子:“奴婢愚钝……”

      刘钰不说话,仿佛让他去猜。
      这一刻他多希望陈敛还在。

      陈敛若还在,主子这些连珠炮似的问题就不会问他,而是去问陈敛。
      不管陈敛的回答有没有让主子高兴,但起码阴晴不定的主子不会迁怒于他。

      王宸苦思冥想着,试探般道:
      “呃……主子万岁,不管怎么说,陈大人十余年为官清廉不喜铺奢,又爱民如子敬贤如宾,风评一向颇佳,此番谪去雍地,想来会是个很好的父母官。您略施小惩,他保准儿就铭记终生了。主子万岁有爱才之心,哪忍心折了他呀……”

      刘钰像是对他马屁还算满意,默了默过后发出一个字音;

      “嗯。”

      王宸能感觉到,陈敛若有了什么闪失皇帝一定会后悔当初故意为之的见死不救——旁人或许不懂,只有王宸知晓在陈敛离去的日子里,皇帝每每梦魇,惊醒时盗汗如瀑,王宸和沈愚轮番更换着汗巾子给皇帝使用都来不及。陈敛要真的死了,他后半辈子还能安宁吗?!

      果不其然,刘钰还是降下一道密旨:
      告诉姚顺平,如有万一,记得开城门放他进去。

      天子一言,可夺生定死。刘钰享受这种将旁人的性命控于股掌之间的乐趣,犹如享受某种迷乱荒诞的权欲游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平他内心深处无人可触及的恐惧。

      他无时无刻不在敲打他身边的所有人——朕之喜怒、爱憎绝非尔等可以擅自揣度。即便是自小服侍他的王宸,他也并不完全信任——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完全信任的呢?兄弟阋墙、手足相煎,这些被史官口诛笔伐、后世万人唾骂的事情在皇城之内屡见不鲜。

      刘钰在寻仙楼回忆着旧事,目光落在天边虚无。
      高处不胜寒,他觉得有些冷,不禁拢了拢襟领。天边低云被萧寒的西风不断勾画成一团团奇异的形状,却像是跃动的火焰……是啊。

      火。

      他十二岁那年的某个晌午,他好奇地询问王宸:听说父皇今日罢朝?为何?

      父皇勤政,即便皇祖母薨逝那时也不过辍朝三日,怎会无故罢朝?王宸告诉他是皇上要在西燚宫和函王……呃,王宸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开始闪烁,嘴唇的动静与声音也越发小下去:和函王煦……叙旧。

      叙旧?

      刘钰奇怪地重复。
      刘煦是刘璟的二叔,因远征漠北平定番邦之乱有功,封函王,但函王煦去岁谋反不成,被父皇镇压,沦为阶下囚的函王煦被父皇幽禁在皇城西安门内的西燚宫中。

      他实在想不明白父皇没有处死函王煦是留着干什么。父皇昔年亲征打下这江山,生性狂浪不羁,因而觉得四子青麟从小好剑擅弓,有自己当年之姿,偏爱非常……总之他不认为父皇是个惧怕史官载笔的人。
      这样的父皇,居然还能为了谋反不成反被囚的兄弟特意罢朝?叙旧?

      因着少年好奇,刘钰不顾王宸支支吾吾的阻拦,偷偷跑去西燚宫——他知道那里。那座荒宫年久失修,东墙被蠹虫蛀出了好几个小洞。他也曾经从洞中窥见过一抹夏布袍角。
      哪怕是宫中最卑贱的侍从,在主子殿中走动伺候,也要穿绸。穿夏布的只有罪奴。

      人生无常。
      从前穿蜀锦蟒袍、金铠玉胄的二叔,现如今只配穿夏布了。

      说是叙旧,大燚宫前后却没有半点说话声,有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刘钰悄悄靠近那些蠹洞,他听到了些微异样的动静——是柴火燃烧的声音和一种“咚、咚、咚”的闷闷的敲打之声。

      他吩咐王宸把风,而后怀抱着好奇愈发凑近过去,透过墙上那几个他很熟悉的洞,往里窥视这诡异声响的源头。

      一瞬,某种金红的光影透过这些孔隙刺痛了他的眼睛,待他适应了光线后渐渐看清——一丛丛跃动的火焰撞入他的视线,半丈宽的大铜釜正被架在火上,而那些怪异的咚、咚声便是从釜中传出。大釜顶部的盖子压着一块硕大的青砖石,远远瞧着就令人窒息的重量,凭一两人之力,绝不可能掀开。

      父皇在干什么……?总不能是在这里生火做饭吧?!

      刘钰当然不是这样纯粹天真的少年,几乎瞬间他瞳孔遽震——铜釜的盖子与釜身相接处,夹着一角灰白的夏布衣料。

      釜刑。

      铜釜内正被活活炙烤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的二叔,函王煦。他的父皇正负手站在不远处,隔着熊熊的火焰惬意欣赏着亲手足函王刘煦人生最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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