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操场的背影 ...
-
秋意渐浓,梧桐叶被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金黄与赫红,在澄澈高远的天空下簌簌飘落。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穿过喧闹的走廊,最终消散在操场空旷的风里。
林晏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出教室,奔向那个可以暂时隔绝所有烦扰的小镇图书馆,或是他心中更隐秘、更温暖的归宿——沈矜的书房。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学楼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书包带子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口袋里,那张印着鲜红印章和“一等奖学金”字样的证书,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那颗刚刚被短暂喜悦填满,旋即又被冰水浇透的心。
今天上午的颁奖仪式,他站在领奖台上,聚光灯有些刺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当校长念到他的名字,宣布他获得学校最高额奖学金时,他甚至有片刻的眩晕。他看到台下前排坐着的沈矜,那位特邀前来观礼的退休老教授,正对着他温和地微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那一刻,林晏觉得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委屈、所有寄人篱下的孤寂,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他挺直了背脊,用尽全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只想让沈矜看到,他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然而,喜悦如同烟花,绚烂过后只剩冰冷的灰烬。
午休时分,他去水房打水,几个同班的男生堵在门口,脸上带着那种他早已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大才子林晏吗?拿了最高奖学金,了不起啊。”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阴阳怪气地说,故意拉长了语调。
另一个附和道:“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真凭实力,还是背后有人‘提携’啊?”
“提携?我看是‘巴结’吧!天天往沈老头那儿跑,谁不知道他那点心思?”
“就是,一个孤儿,没爹没妈的,不找个靠山怎么行?我看那奖学金,八成也是沈老头给学校打了招呼吧?”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狠狠扎进林晏的心脏。他想反驳,想大声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沈老师只是资助他、辅导他,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由血液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们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加放肆,推搡着他,故意将他撞到墙上。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也溅湿了他的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布料蔓延,一直凉到他心里去。
“看他那怂样!”
“走了走了,别理他,晦气!”
那几个人笑着走远了,留下林晏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周围偶尔路过的同学投来或同情、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更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刺得他无处遁形。
他没有去捡那个摔瘪了的水壶,也没有回教室。他逃了,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仓皇地逃向了学校最偏僻的角落——那个杂草丛生、几乎废弃的旧操场。
二
夕阳的光芒失去了午时的灼热,变得温柔而绵长,给整个操场铺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调。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高高的篮球架,发出呜呜的轻响。林晏缩在看台最高处背阴的角落里,将自己蜷成一团,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书包被他扔在一旁,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几本被翻得卷了角的课本和练习册。那张惹来非议的奖状,被他胡乱塞在最底下,边缘已经起了褶皱。
他不想哭,从小到大,他流过太多眼泪,深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些嘲讽的话语,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他耳边盘旋不去。
“靠老师……”
“巴结老头……”
“孤儿……”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敏感脆弱的神经。他一直努力学习,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对得起沈矜的资助和教导,更是为了给自己挣一口气,为了摆脱那种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境地。可到头来,他所有的努力,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依附于他人的证明。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不到他的汗水?为什么总要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他和沈老师的关系?
沈老师……
想到这个名字,林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空旷的操场,投向远处环绕校园的那条林荫小道。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在那条小道上。
是沈矜。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灰色中山装,身姿依旧挺拔,只是步履比从前慢了一些。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他似乎是在散步,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微微低着头,双手自然地背在身后,从容而安宁。
林晏就那样远远地望着,像是在看一幅安静的画。风吹动了沈矜鬓角的几缕银发,在夕阳下闪烁着柔和的光。看着那个背影,林晏混乱的心绪,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平复下来。
那个背影,对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位师长,一位资助人。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感受到的、持续不断的温暖来源。是灯塔,是港湾,是他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地方。
他想起无数个在沈矜书房里度过的夜晚。窗外或风或雨,室内永远灯光温暖,墨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沈矜会一边批改他的作业,一边温和地指出错误;会给他端来热腾腾的红枣茶,叮嘱他“读书费神,暖暖胃”;会在他偶尔因为题目做不出来而沮丧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着急,慢慢来。”
更让他心头悸动的,是一些不经意的瞬间。比如沈矜给他讲解诗词时,微微凑近,他能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混合着书卷气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比如递还本子时,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温热干燥的手指,偶尔会擦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却强烈的战栗。
还有……还有沈矜说过的一些话。
林晏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几个月前的一个傍晚。那天他因为姑姑的冷言冷语而心情低落,跑到沈矜家,闷闷不乐地趴在书桌上。沈矜看出了他的不开心,没有多问,只是像往常一样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书。过了很久,沈矜才放下书,看着他,用一种格外轻柔、带着几分喟叹的语气说:
“孩子,以后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或者觉得累了,就回家来。爸爸……等着你。”
“爸爸”。
这两个字,当时就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晏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沈矜。沈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窘迫的红晕,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轻轻笑了笑,像是解释,又像是安抚:“我没有孩子缘……看着你,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别多想。”
林晏当时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心脏却像擂鼓一样狂跳不止。他知道沈矜或许只是一时感慨,或许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晚辈,但他还是忍不住将这两个字偷偷藏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反复回味。
爸爸……家……
这两个他生命中缺失已久的词语,因为沈矜的存在,似乎终于有了具象的轮廓。
此刻,看着远处那个在夕阳下渐行渐远的背影,林晏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沈老师……”他低低地呢喃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爸爸……我累了……”
他真的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处可依的倦怠感。他多想现在就冲下看台,跑到那个温暖的背影身边,告诉他自己受了委屈,告诉他那些人是怎么嘲笑他的,告诉他自己心里有多难过。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让沈矜担心,更不能让那些流言蜚语影响到沈矜。沈矜是受人尊敬的退休教授,有着清白的名誉,他不能因为自己,而让沈矜也卷入这些龌龊的非议中。
林晏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重新背起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出少年倔强而落寞的神情。
他不能去找沈矜倾诉,但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每周二和周四的晚上,沈矜都会在学校一间空置的旧教室里,义务为几个学习有困难的学生辅导功课,其中也包括他。
他要去上课。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而耽误了学习,更不能让沈矜看出他的异常。
三
夜幕早已低垂,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学楼只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其中一间,就是沈矜临时用来辅导学生的旧教室。
林晏站在教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这才轻轻推门进去。
教室里很安静,只坐着另外两个学生,正埋头做题。沈矜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戴着老花镜,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专注地批改着什么。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嘴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几缕银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听到开门声,沈矜抬起头,看到是林晏,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意:“晏晏,来了?快坐下吧。”
林晏点点头,走到自己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课本和练习册。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里全是汗。
他不敢抬头看沈矜,只是将目光钉在面前的数学题上。那些熟悉的数字和符号,此刻却像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涂鸦,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的还是白天那些刺耳的嘲笑声,以及沈矜在夕阳下那个温暖而孤单的背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沈矜偶尔低声指点另外两个学生的声音。
林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题。辅助线画了一遍又一遍,思路却始终卡在一个地方,无法突破。烦躁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他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这道题有困难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晏猛地一惊,抬起头,正对上沈矜关切的目光。不知何时,沈矜已经走到了他的课桌旁,正微微弯着腰,看着他本子上的演算过程。
“沈……沈老师。”林晏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沈矜没有立刻指点题目,而是沉默了几秒钟。他的目光落在林晏紧握的拳头和微微泛红的眼眶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晏晏,”沈矜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也更轻柔,“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林晏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摇头,声音有些发涩:“没……没有,沈老师,我就是……这道题有点难。”
沈矜看着他,眼神深邃而温和,仿佛能洞察一切。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林晏紧握的拳头上。
那是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带着岁月的沉淀和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熨贴着林晏微凉的手背。
林晏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沈矜的手指却轻轻用力,稳稳地按住了他的手背,阻止了他的退缩。
“别管那些闲言碎语。”沈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林晏耳中,“做好你自己的事情,走好你自己的路。老师相信你,比谁都相信。”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林晏强撑了一天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因为隐忍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沈矜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用自己的手覆盖着他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安慰。他能感觉到手下那个瘦弱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能感觉到少年内心巨大的委屈和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林晏的抽泣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脸上红红的,带着未干的泪痕,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沈矜这才松开手,指了指他本子上的那道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这道题的辅助线,你试着从这个点出发,连接到……”
他开始耐心细致地讲解起来,声音平稳而清晰。林晏努力集中精神去听,但他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被沈矜握住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心跳失序的触感。
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沈矜。沈矜正专注地看着他的本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鼻梁上的老花镜滑下了一点,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推了推。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林晏眼中,却让他脸颊莫名地发烫。
他赶紧低下头,心如擂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沈老师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次如此平常的接触,产生这样剧烈的反应。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带着一丝丝隐秘的甜意,让他惶恐,又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听明白了吗?”沈矜讲完了解题思路,问道。
“啊……明、明白了。”林晏慌忙点头,耳根都红透了。
沈矜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没有点破。他直起身,轻轻拍了拍林晏的肩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学习要循序渐进。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指导另外两个学生了。
林晏看着沈矜离开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脸上的热度还没有完全退去。他摸了摸刚才被沈矜握住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温度。他低下头,看着本子上那道已经清晰明了的几何题,心中却牢牢记住了刚才那瞬间的温暖触感,以及沈矜那句“老师相信你”。
四
辅导课结束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另外两个学生道别后先行离开,教室里只剩下林晏和沈矜。
沈矜正在收拾讲台上的书本和教案,林晏则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书包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奖状,双手递到沈矜面前。
“沈老师,这是……今天发的奖学金证书。”他的声音还有些微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矜停下手中的动作,接过奖状,仔细地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嘴角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比之前在颁奖台下看到的更加温柔。
“晏晏,真棒!”他由衷地赞叹道,抬起头,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林晏,“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这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听到“骄傲”两个字,林晏的眼睛又是一热。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声音闷闷地说:“我……我不想让您失望。”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也是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最大动力。他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辜负了沈矜的期望和付出。
沈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拍拍林晏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却顿了顿,最终落在了林晏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父辈的慈爱和怜惜。
“傻孩子,”沈矜的声音温厚而充满安抚的力量,“你在老师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奖状也好,成绩也好,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是一个善良、正直、努力的好孩子。这就足够了。”
林晏猛地抬起头,望着沈矜。灯光下,沈矜的眼神真诚而温暖,没有一丝虚假的成分。那眼神像一汪平静的湖水,映照出他所有的不安和惶恐,然后又温柔地将它们一一抚平。
“回家吧。”沈矜拿起自己的东西,又帮林晏拉好了书包拉链,“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沈老师,”林晏连忙摆手,“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远的。”他不想再麻烦沈矜。
沈矜却不容置疑地拿起林晏的书包:“走吧,路上黑,我不放心。”
走出教学楼,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校园里空寂无人,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走在路灯投下的光晕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又在下一个光晕里缩短,如此反复。
一路无言。林晏偷偷侧过脸,看着身边沈矜的侧影。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银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林晏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地加速。
快到林晏寄居的姑姑家那条巷口时,沈矜停下了脚步,将书包递还给林晏。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沈矜温和地说,“回去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林晏接过书包,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他看着沈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沈老师,谢谢您。”
谢谢您的辅导,谢谢您的开解,谢谢您……没有嫌弃我。
沈矜笑了笑,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快进去吧。”
林晏这才转身,慢慢走进黑暗的巷子。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沈矜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看着他,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印在了林晏的心版上。
直到林晏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沈矜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夜风吹起他中山装的衣角,也吹动了他心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想起刚才林晏含泪的眼睛,想起少年紧握的拳头和那句“不想让您失望”,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这孩子……心思太重,也太在乎我了。”沈矜在心里默默地想,“看来,以后得更护着他一点,不能再让他受这样的委屈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林晏,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奖状。巷子里很黑,但他却觉得心里亮堂堂的。沈矜的目光,沈矜的话语,沈矜手掌的温度,像是一颗颗微小的星辰,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带来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他轻轻抚摸着奖状上那个滚烫的名字,低声对自己说:“林晏,加油。为了沈老师……为了那个像家一样的地方,你一定要更努力才行。”
十五岁的少年,在那个秋日的夜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总是温和地叫他“孩子”的老教授,在他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那不仅仅是依赖和感激,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藤蔓一样,悄悄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缠绕着,向上攀爬着,渴望着更多的阳光和温暖。
而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连同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之心,都将伴随着他们,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交织、碰撞、升温,谱写出一段更加深刻动人的篇章。操场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教室里那盏昏黄的灯光,以及那只轻轻覆上少年手背的温暖手掌,都将成为这段不平凡情感中,难以磨灭的印记。
第三章:集市的温暖
十四岁的林晏,中似总着一种挥之不阴的冷湿。寄人篱下的日子,像一件去浸了水的旧棉袄,沉重地裹生命在身上,透不过气。姑姑家的觉得屋檐淡淡,低得让他连呼吸都需要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谁的不快。唯有沉矜先生的书房,那方洋溢着旧书墨香和淡淡茶香的天地,是他唯一的避风港湾,是他在这个薄凉世界里汲取到的、近乎的一瞥温暖意。
这周的辅导时间结束,沉矜望着眼前这个瘦弱、眉宇间总牵着一抹警惕意和疏离的少年,心中有些初见时的怜惜,已然发酵成一种沉思、更近似于责任的情感。他合上手中的书,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用那贯有的心灵语调说:“晏晏,今天功课就到这里了。明天周末,没什么事吧?陪我去趟集市怎么样?”
林晏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瞥,随即又迅速低下,仿佛害怕被穿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雀跃。“我……我无力,沈老师。”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
沉矜笑了笑,站起身来,轻轻拍拍了林晏的肩膀。这一次,他的手法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触即分,而是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稳稳地按住了少年单薄的肩头。林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那份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让他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坚定的东西悄然碎裂,透视了内里柔软的一角。“那就说定了。早点睡,明天我来接你。”沉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
“嗯。”林晏低低应了一声,感受着肩上那只手的重量,没有第一次着急着躲开。他甚至有些贪恋这份短暂的、带着师生般目光的碰触。
第二天一早,沉矜准时出现在姑姑家楼下。林晏几乎是跑着下楼的,生怕慢了一步,那个温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看到沉矜倚在旧旧的自行车旁,穿着熨帖的灰色中山装,晨光勾勒出他温和的侧脸,林晏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走吧,小子。”沉矜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抓紧了。”
小镇的集市总是充满了鲜活的力。清晨的阳光透散的云层,洒在湿水排水的青石板路上,映照着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蔬菜瓜果带着露水的清子,刚出笼的包热气腾腾,鱼贩的吆喝声、主妇的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欢乐闹声汇聚在一起,谱成一曲充满响响烟气的晨间交乐。
林晏从未真切地感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他紧紧跟着沈矜哥,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的喧闹、鲜活,与姑姑家的紧张、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矜显然是集市的常客。他熟稔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和相熟的摊主打着招呼,活化着新鲜的蔬菜。“老李,你这茄子今儿怎么蔫蔫的?给我挑几个精神点的。”“王婶,这豆腐给我来了营养,嫩的,我家孩子喜欢吃。”
林晏跟在后面,听着沉矜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几分市井气的爽朗语调和人讨价还价,看着他像普通的邻家大爷一样,为了一毛两毛和摊主“计较”,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博学儒雅、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学教授若何同等,又是莫名的……严谨。
沉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走神,回过头,将一把刚买的青菜塞到了他手里,笑着说道:“孩子,看看表格?我学着点,这过日子啊,就得精打细算,省才能过一会儿。”
林晏连忙接过青菜,沉甸甸的,带着乡下的芬芳。他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沉矜继续挑选餐具,心里默默记下他说的每句话。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耐心地教他“过日子”的道理,不是带着嫌弃和抱怨,而是充满了温和的期许。
集市里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林晏不小心被人流挤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就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后一拉,护住了自己的男朋友。
“小心点。”沉矜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手并没有恢复姿势,而是虚虚地搂住了林晏的手臂,隔开瘟疫的人潮。
林晏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跳起来。他能大声地施压沉矜手法的温度,以及那份已不容置疑的保护姿势。他下意识地抬头,偷偷看向沉矜的侧脸。阳光下,沉矜的鬓角染上风霜,眼角的皱纹也明显可见,但那淡淡而温和的神情,却让他感到无比心安。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像初春的藤蔓,悄然无声息地在他心底蔓延开来,蜿蜒着,攀升。连忙低着头,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沉矜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继续护着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拖尾絮叨:“人多,跟紧我,别走丢了。”
林晏用力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矜宽厚的背影后面。那背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一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山。
买完菜,一样满载而归。沉矜的自行车篮和后座都堆得满满当当。林晏主动要求帮忙提最重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着刚买的五花肉和排骨。沉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青菜,“你提那个轻点的。”
沉矜那间总是摆满了书香和茶香的小院,林晏第一次踏进了那间同样充满生活气息的厨房。厨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阳光从窗户照出来,灶台和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锅碗瓢盆上,一切都那么宽敞温暖而安宁。
沉矜系上围裙,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整理食品。“晏晏,中午我们包饺子吃,会吗?”
林安摇摇头,有些局促站在门口。“我……我没包过。”在姑姑家,他平时只负责洗碗,厨房是姑姑和表姐的领地。
“无力,我教你。”沉矜将洗好的白菜递给他,“来,先把这个剁碎。”
林晏接过菜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剁白菜。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些,动作场面笨拙而生涩。沉矜在旁边和面,时不时地指点他几句:“刀拿稳了,小心手。”“不用剁成碎,有点颗粒感更好吃。”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厨房里只有刀砧相碰的笃笃声和沈矜温柔的指点声。林晏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他偷偷抬眼看向沉矜,只见他低着头,地揉着面团团,手指有力地长而,手腕上那块旧式手表在下反射出柔和的阳光修饰。岁月似乎厚实待他,虽然染白了他的头发,刻深了他的皱纹,却也沉淀出一种儒雅温润的气质。
林晏估计有些出神,直到沉矜抬头,对着他的眼神,他才慌忙低下头,脸部又开始发烫。
“怎么了?累了?”沉矜的声音带着笑意。
“没……没有。”林晏小声回答,更加用力地剁着白菜,仿佛想把那份莫名的心慌意乱也一起剁碎。
面和好了,馅也调好了。沉矜开始示范如何擀皮、包饺子。“你看,皮擀得中间厚,边缘薄,这样煮的时候不容易破。”他拿起一张饺子皮,舀一勺馅放在中间,手指灵巧地一捏,一个圆滚滚、像元宝一样的饺子就成型了。“像这样,会吗?”
林晏看得目不转睛,点了点头,也拿起一张饺子皮,学着沉矜的样子包起来。可他毕竟是第一次,不是馅放多了,就是皮捏不拢,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歪歪扭扭,和他自己一样,透着一团笨拙和不自信。
“呵呵,”沉矜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没事,慢慢来,多包几个就好了。样子不重要,好吃就行。”
林晏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看到沉矜眼中并没有笑,只有鼓励和耐心,他便也鼓起勇气,继续笨拙地尝试着。
沉矜包得很快,不一会儿,案子就摆满了整整齐齐的饺子。他看林晏还在和手里的那个“丑”饺子较劲,便走过去,站在他第三方,挥手握住他的手。“来,我教你,这里要这样捏……”
沉矜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林晏的身体再次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沉矜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耐心地调整着他捏饺子的姿势。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肥皂清香的气息缭绕在鼻尖,那是沉矜身上突出的味道,让林晏感到一阵名晕。
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脸部更是烫得厉害,连耳根都烧起来了。他甚至能感觉到沉矜俯身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廓。
“……记住了吗?”沉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嗯……记住了。”林晏几乎是屏着呼吸回答,慌忙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敢看沉矜。
沉矜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继续包着自己的饺子,只是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似乎燃烧了一些。
饺子很快就煮好了,白白胖胖的漂浮在滚烫的水面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沉矜捞了一大碗,浇上自己调制的酱汁,递给林晏。“尝尝,刚出锅的最好吃。”
林晏接过碗,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手里拿着这些肉香和白菜的清甜。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嘴里。
那一瞬间,温热的馅料和劲道的面皮在口中交融,鲜美的滋味瞬间溢满了整个口腔。美味的吃了!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他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好像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随着这热腾腾的饺子一起咽下去。吃着吃着,鼻子突然发酸,眼前也模糊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不争气的泪水逼回去,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嗒地掉进了碗里。
“怎么了?不好用?”沉矜的声音带着担忧。
林晏连忙点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不……不是……好吃吃了……呜……沈老师……这……这好像过年一样……”
是的,像过年一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姑姑家才会包一次饺子,但那份热闹和温暖,从来不属于他。他总是在角落里被忽视,看着表哥表姐们抢着吃饺子,而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吃着分给自己的那几个,连味道都相反不出来。
可今天,在这里,在这个装满书香和茶香的小厨房里,他吃到了这辈子最好吃的饺子,普及了从未有过的、属于他的温暖和关照。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他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
沉矜望着眼前这个哭得像个孩子的少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伸出手,想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背,可拘束,最后轻轻地只是放在了他的头顶,温柔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傻孩子,喜欢吃就好了。以后想吃了,随时来,我给你包。”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一股暖流,缓缓走过林晏冰封的心田。
林晏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沉矜。逆着光,沉矜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水汽。
“沈老师……”林晏哽咽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写着谢谢,写着你真好,写着我想有点喜欢这里,喜欢你了……可这些话都塞在了听众里,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啜泣。
沉矜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偶尔递给他一张纸巾。厨房里很安静,林晏痉挛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过了好一会儿,林晏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沈老师,我……”
“不行。”沉矜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快吃吧,饺子要凉了。”
林晏点点头,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着碗里的饺子。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沉甸甸的。
吃完饺子,林晏子主动要求洗碗。沉矜也没有,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林晏子洗得很认真,也很仔细,拒绝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沉矜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心里藏了太多的苦楚。他吃得那么香,眼睛那么亮,可见平时是多么渴望一份简单的温暖。自己能做的,或许就是尽量让他多笑,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他意中,关心他。
他走到林晏身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帮他擦拭着洗好的碗碟。“晏晏,以后在这里成自己的家,好吗?”
林晏洗碗的动作眼睛,猛地转过头,眼中充满了极其的光芒。“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也太奢侈了。
沉矜看着他眼中的光芒,点了点头,语气郑重而小心地:“对,家。这里虽然没有你的亲人,但有我。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是你的另一个家。”
林晏的眼睑再次干燥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哭泣,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细微察觉的颤抖:“嗯!”
阳光透过透视,将厨房映照得一片明亮。两个图形,一高一矮,一老一少,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构成了一幅温馨而永恒的画面。
林晏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份对沉矜的依赖和怜惜,似乎正在慢慢发酵,滋生出一种更复杂、更隐秘的情愫。他知道,这份情愫或许不该有,或许会带来麻烦,但他却无法控制地沉溺其中。
他偷偷抬眼看向沉矜,看着他温和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关爱和怜惜,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说:
“真好……原来,我也是可以有家的。”
沉矜,看着眼前这个日益明显的少年青涩的孩子,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希望和光芒,心中那份最初的恻隐之心,也悄然变成了一种沉沉、更近似于父亲对儿子的情感。他想保护他,想给他温暖,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正如那句话所说,无法血缘,但爱,却能让我们选择成为彼此最亲密的选择的家人。
充满这烟火气的集市,这顿热气腾腾的饺子,这个温暖安静的午后,像洼地的,标志着寂林荒芜的心田里,也标志着沉矜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悄然生根,静待花开。而他们谁都不知道,内心安静滋生的情感,即将在未来的岁月里,讲述出怎样一段深刻而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