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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标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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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礁石,缓慢而沉重地上浮。没有梦境的惊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的疲惫。
舟江余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柔和的光带,散发着模拟自然光的暖白色调,不刺眼,却也没有温度。
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垫,包裹着疲惫的身体,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新、微甜的草木气息,像是高级酒店精心调配的香氛,努力掩盖着之前那令人不安的镇定剂甜香,却更添一种人造的虚假感。
房间里依旧空旷、奢华、冰冷。
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已近黄昏,金红色的晚霞如同熔化的金属,为庭院里那些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植物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金,美得不真实。
他动了动手指,身体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带着一种奇异的绵软无力感,仿佛灵魂与躯壳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
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愤怒和绝望,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冰冷潮湿的沙滩,空旷而麻木。
脑海中那些关于“父母双亡”、“真实世界”、“时间错乱”的记忆碎片,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触碰不到,也激不起强烈的情绪,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朦胧的、令人心悸的轮廓。
门把手传来极其轻微的转动声,金属机括的细微摩擦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舟江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惊跳起来。
他像一只被彻底驯化、被抽走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困兽,只是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将目光投向门口。
瞳孔深处,只剩下空洞的灰烬。
夜纹推门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舒适的深灰色家居服,柔软的棉质布料柔和了他身上那股锐利的冷硬,勾勒出少年人挺拔修长的身形轮廓,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感。
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米香的粥,还有几碟精致清淡的小菜,摆盘考究,像艺术品。
“哥,醒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物品。
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床沿,距离近得舟江余能闻到他身上淡淡桂花沐浴露的气息,那气息本该是清爽的,此刻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夜纹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探向舟江余的额头。
这一次,舟江余没有躲闪,只是身体微微绷紧,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片柔和的光,任由那只微凉的手掌贴上了自己前额的皮肤。
那触感像一块温润的玉,却带着冰的实质。
“嗯,真乖,温度正常了。” 夜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收回手,目光落在舟江余依旧苍白、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那眼神专注而复杂,带着一种舟江余无法理解的、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终于恢复平静的收藏品,“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饿不饿?” 他的询问体贴入微,却像在检查物品的状态。
舟江余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他该说什么?
质问?
愤怒?
那些情绪像是被锁在了意识深处某个坚固的、被甜香加固的盒子里,他找不到钥匙,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去砸开。巨大的无力感使舟江余感到不适。
夜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粥,拿起勺子,极其自然地舀起一小勺,细腻的白米粒在勺中微微颤动。
他轻轻吹了吹气,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然后递到了舟江余的唇边。
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来,喝点粥。张妈特意熬的,很清淡,养胃。” 他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诱哄,像在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你睡了一天了,什么都没吃。身体要紧。”
白粥的米香混合着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勺子边缘几乎要碰到舟江余干裂的嘴唇。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太过越界,远远超出了“弟弟”的范畴,甚至超越了舟江余所能理解的任何一种正常关系。
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排斥感猛地冲上舟江余的喉咙。他想扭开头,想拍开那只手。想把这碗粥掀翻在地。
可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大脑深处某个地方发出尖锐的警报,却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镇静”的迷雾牢牢压制,只剩下微弱的蜂鸣。
他的眼神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那空洞的灰烬里迸出一星微弱的火花,最终却在那片迷雾和夜纹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带着无声压力的眼眸注视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张开了嘴。
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
温热的、带着米粒清香的粥滑入喉咙。味道确实很好,温度也恰到好处。
可舟江余却感觉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烙铁,每一口都灼烧着他残存的尊严和自我意识,留下焦黑的印记。
胃里一阵翻搅。
夜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他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房间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和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宁静,只有舟江余艰难吞咽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碗粥终于见底。
夜纹放下碗,拿起托盘里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自然地替舟江余擦了擦嘴角。
那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细致地拭去根本不存在的米粒,却让舟江余浑身汗毛倒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才将那恶心的呕吐感强行压了下去。
“哥,” 夜纹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并没有离开床沿,反而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一些。
桂花香瞬间变得浓郁,带着强烈的存在感。
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锁住舟江余空洞的视线,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循循善诱的温和,像在给迷途的灵魂进行心理疏导,“别怕。之前…是压力太大了,做了些不好的梦,对不对?”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像催眠的符咒,试图将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彻底碾碎、驱散,“把那些都忘掉。现在都好了。爸妈都在,我也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不是吗?嗯哼?”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探额头,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怜惜,用微凉的指腹拂开了舟江余额角被冷汗濡湿的一缕碎发。
那触碰带着占有者的标记意味。
“我们都在你身边,” 夜纹的声音更轻了,像情人间的呢喃,低沉而黏稠,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无形的锁链,“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吐出那个词,“永远都在。”
永远?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淬着剧毒,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舟江余意识深处那层厚重的、被药物麻痹的迷雾。
他猛地抬眼,撞进夜纹近在咫尺的眼眸。
在那看似温和深情、无懈可击的表象之下,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冰冷而疯狂的掌控欲。
那不是对兄长的守护,那是造物主对私有物的绝对占有。
是收藏家对孤品标本的偏执禁锢。是囚徒对唯一光源的永恒囚禁。
一股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骨,瞬间从脊椎窜上,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个完美的世界,这个“死而复生”的家,这个亲昵的“弟弟”……所有的一切温情脉脉的假象,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把他,舟江余,像一件珍贵的标本、一颗被捕获的孤独彗星,永远地、牢牢地禁锢在这片由夜纹亲手编织的、名为“家”的、永恒的晨光牢笼里……
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作为这个牢笼里唯一的、被精心饲养和观赏的囚徒。
舟江余的瞳孔因巨大的惊骇和绝望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想尖叫,想逃离,想撕碎眼前这张俊美却如同恶魔的脸。
可身体被无形的丝线捆缚,意识被冰冷的迷雾笼罩,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凝聚不起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夜纹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如同深渊般令人恐惧的脸庞靠近,感受着他指尖那带着占有欲的冰凉触感停留在自己的额角。
窗外的晚霞绚烂如血,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虚幻的金红,美得惊心动魄。
然而,在这片被精心营造的、永恒的“家”的温暖假象之下,囚笼的铁栅栏无声地、彻底地落下,冰冷彻骨,将他与世界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