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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熟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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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滚动着卷成了筒状,又逐渐扭曲变形成人形。它平坦的胸部似乎昭示着这是一位男性。
只见他双膝并跪在地上,用膝盖飞快挪动到简随之身旁,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伸出双手扒住了简随之的左腿。
他身上的草叶沾满了泥土,在简随之的黑色长裤裤腿上蹭出一道道隐约的棕色痕迹,土渣子亲密地粘在白色运动鞋鞋面上。
简随之的脸青了,他尝试甩了甩左腿,竟然很轻易地甩动了,这个绿色的人形生物出乎意料地轻。
但他如狗皮膏药般赖在简随之腿上,碎土块从草叶与草叶的缝隙间滚落到地上,扑簌簌撒了一地。
简随之抬了抬手,很快又放下了,叹了一口气,任由他挂着。
他四肢并用地挂在简随之腿上,脸部的草叶扭动着空出一个黑漆漆的圆形凹槽。
这应该是这玩意的嘴,因为下一刻这个凹槽如嘴唇般张合蠕动,从里面冒出了粗嘎的男性嗓音。
“你!”像是发现哪里不对,他顿了顿,重新捏起了嗓子。
“你介个不要脸的小蹄子!你介个人尊滴系太坏啦,竟然光天化日、强抢民男!还、还对菇、菇凉做出辣、辣、辣肿事!”
他扯着破锣嗓子,尖声尖气地指责简随之,抬头用变黑的草模拟的眼珠子瞪着他。
简随之后仰着避开了从他嘴中喷溅出来的泥浆星子,闻此惊天言论,脸上是一幅被雷劈了般的表情。
但他还是富有求知精神的,低头看向他,好奇发问:“我对你做什么事了?”
“你呲掉了菇滴孢纸!菇滴孢纸啊,菇好不容易伸出来滴,里面可似有一个男娃纸滴,都、都被侬呲哩!”
简随之一脸茫然。这是在说啥呢,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这家伙口音真重,还古里古怪的。
他艰难地复述:“包纸?”
“似、是,孢!子!”
“哦,好吧。对不起。”简随之平静地说。
他有些不耐烦,心里没来由地焦躁,脑海里始终晃荡着那抹晚霞。
这位菇先生见他这幅毫无表示甚至称得上无动于衷的态度,不由气得火冒三丈,草叶上“呲”的一下冒出了一串小火苗,吓得简随之连忙手脚并用地将他弄了下去。
菇先生顶着一身冒着火的草皮,插着腰站在简随之面前,脸上的两个“眼睛”越来越大,死死地瞪着他。“你……”
“哎呀!我说怎么那么面熟儿呢,原来是你啊!”
“猫头鹰”终于回过神来,打断了菇先生即将脱口而出的一连串辱骂,激动地一展翅膀,雪白羽翼宽大极了,撒下一片荫蔽,同时扇得菇先生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身上的火也萎靡地灭了个干净。
她凑到简随之跟前,小声地说:“小简儿,你是不是又迷路啦?你家在绿蘑菇街那儿。算了,反正也顺路,我俩一起回那儿吧!”
她刚一转身,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把头扭了180°,脸朝着简随之,虽然简随之并不能看出她的后脑勺与脸部的区别:
“哦,对了,小简儿,你叫我“英阿姨”就好了。小宁儿找了你好久了,看到你终于回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的语气热络极了,话语间无不充斥着亲昵之意,又好像与汤圆熟识,因此简随之不由放下一些戒心,注视着她的面部,认真地说:“好的,英阿姨。”
英阿姨笑呵呵地向他伸出自己的右翅膀让他牵着,又扭头冲瘫在地上的菇先生“呸”了一声。
“姓草的,我警告你,再让我看到你讹人讹到小孩儿头上,你就等着你的孢子房飞走吧!”她恶狠狠地说。
菇先生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她和简随之连连鞠躬,头顶几乎要碰到鞋面,嘴里一迭声地说着“不敢了不敢了”,迈开两条焦黑的腿飞快逃走了。
简随之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草叶都被烧得焦黑一片。
他牵住英阿姨的翅膀尖,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原来这条泥土路的两旁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同样看不见尽头的树林在渐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幽邃可怖, 犹如怪物张开的巨口,而他们脚下的土路正是通往怪物胃部的食道或咽喉。
菇先生一头钻进了树林,漆黑的身形很快便与重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简随之望了一眼血红的夕阳,任由英阿姨领着他往前走,在心里一件件回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马上就要到夜晚了,他的时间很紧迫。他下意识地想。
首先是最近的事情。他目前应该已经进入“梦世界”了。一进来就遇见了貌似姓“草”的碰瓷惯犯与认识自己的“英阿姨”。
碰瓷的暂且不论,英阿姨竟然认识汤圆,甚至还知道自己,又说“顺路”所以送他回去,难道是“自己”的邻居?
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明明是头一回进这梦世界啊,怎么听着好像曾经与汤圆一起住在这儿的祥子呢?
算了,反正目前也无处可去,人生地不熟的,不如暂且先跟着她,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后是进入梦世界之前做的那个梦。他与谁打了一场赌……他努力回想细节,记忆却只回应了他一片空洞。他只记得梦醒后胸腔中滞闷的感觉与复杂难言的情绪余韵。
他索性放弃,继续回想:他去了实验室,接触了梦貘的梦泡……在此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又有什么?好像是他当上了老板?还有什么?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终于捕捉到一个词:约定。
他终于回想起了那场赌局的内容。
他与某个人达成了约定,从今晚入睡后开始,每隔2天他将进入一个特别的梦境,而他的任务就是不断探索这些梦境,直至找回全部的“真相”。
找齐全部的真相后,他就能回到真正的现实,与汤圆团聚。
进入梦世界的原因理清楚了,但他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先是去了实验室,接触梦泡,然后在梦泡存储的梦境中与人打了个赌,这个人现在看来很可能是那个梦泡的主人——一只梦貘,再然后自己被送到梦世界。
还有哪里不对?
「嘀——检测到宿主清醒值达到60,激活本系统。当前清醒值为:65。」一个冰冷的电子男声在简随之的脑中响起,把简随之吓得一个激灵。
英阿姨正在从身上斜挎的草绿色编织小包里往外掏东西,察觉到他的异样,便连忙将头转了180°,面对着他问:“怎么啦,你冷吗小简儿?”
简随之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冷。”他注视着她包上缝着的卡通编织小雏菊,心中的不祥感更重了。
他忽然回忆到一个片段:他刚下班,站在地铁车厢里,一个小女孩弄丢了自己的玩具熊……话说,那一天他见过的“熊”元素是不是有些多了?
他的帆布袋、毛巾和水杯也就算了,但地铁检票口的小熊玩偶服、地铁工作人员衣服上绣的小熊图案——这些东西可能会出现在那里吗?
细思极恐,他的脑海中不由冒出了一个有些疯狂的念头来——他真的醒来过吗?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自他进入地铁站的那一幕开始,直至现在,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
话说,英阿姨已经领着他走了很久了吧。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月亮也看不见了,天空是一片死寂的深蓝色,深浓得仿佛石油侵染的海面。
四周理应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的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束黯淡的红光,若隐若现,拖曳了一条视觉暂留的赤红残影。
简随之隐约猜到了这是什么,因为他的左边只站着一个人。她不知什么时候没再动弹了,四下里一片悚人的死寂。她其实与简随之差不多高,因此当简随之的目光略微朝左平移时,那与他的视线平齐的——想必是一双眼睛。再联想到她脖子的灵活程度——
呵呵。简随之在心里暗暗苦笑起来,他没敢再犹豫下去,猛地往后连退几步,左手顺势甩开翅膀尖,瞪大双眼再迅速合上。
幸运的是,他一次便成功了,意识逐渐沉入黑暗中。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脑海中仍回放着暴怒地朝他扑来的英阿姨,以及那被风掀起的长毛下,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狰狞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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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缓缓回笼。简随之拉起被子盖住面部,心脏仍兀自在惊恐地跳动着。
他在被窝里摸索了一阵,揪出一个玩偶塞在怀里。他又从旁边捞出一个长枕头,挪到身后与脊背紧贴着。他就这样大睁着眼睛,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动不动,泪水静默无声地淌进鬓发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稍稍褪去了一些对黑暗的恐惧,拱起被窝坐起身来。他用手拨下盖在自己头上的被子,深深吸一口气——没吸成。
那口气梗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的,与他的心跳一同。
窗帘被拉开了一半,露出的那扇落地窗前,一道狭长的人影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一名青年沐浴在月光里,银白的卷翘长发熠熠闪光。发丝间点缀的剔透泡泡衬得他仿佛一场露水般的梦。
他似乎听到了动静,发丝间虚掩的半透明双耳轻轻一动,便侧过半张脸来,秀美的侧颜落入一片暗影中,只余那只轻轻弯起、盛着一泓秋池般月光的淡紫色眼瞳在晶莹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