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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字 ...

  •   2005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急。

      崔霁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数着地砖的裂纹。十二岁的男孩穿着深蓝色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像一层坚硬的壳。他的球鞋尖一下一下轻磕着地面,节奏精准得像秒针。

      "少爷,别紧张。"保姆林姨递来一杯热巧克力,塑料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滑落,"您母亲会平安的。"

      崔霁接过杯子,没有纠正"母亲"这个称呼。林姨总是记不住,或者假装记不住——产房里正在生产的女人是他的继母,生物学上与他毫无关系。他的亲生母亲在三年前的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离开,只留下一张字条和半瓶没吃完的抗抑郁药。

      "父亲呢?"崔霁问。热巧克力的甜腻气味让他喉咙发紧。

      "崔先生还在实验室,说一结束就赶过来。"林姨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气在走廊顶灯下像一团模糊的幽灵。

      崔霁点点头,继续数地砖。第七块有蜘蛛网状的裂纹,第八块边缘缺了一角,第九块...产房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哭喊,他的计数断了。

      时间变得粘稠。走廊尽头的电子钟显示22:17,数字泛着病态的绿光。崔霁盯着那个冒号,看它一次一次闪烁,像一颗微弱的心跳。两小时前他被班主任从晚自习叫出来,说家里来电话要他立刻去市立医院。他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把每支笔都按长短排列好,因为他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一段被强行改写的人生。

      "玥女士家属!"护士推门而出,口罩上方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崔霁站起来,羽绒服摩擦发出沙沙声响。他比同龄人高半个头,站姿却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像是要把自己折叠成更不引人注目的形状。

      "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护士的语调平板,"产妇情况不太稳定,医生正在处理。"

      林姨发出夸张的欢呼,崔霁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他跟着护士走向玻璃隔窗,那里排列着十几个新生儿,像一排粉红色的、皱巴巴的小动物。

      "7床,崔亦恒。"护士指着其中一个襁褓。

      崔霁怔住了。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三天前的晚餐桌上,父亲难得地在家,继母挺着巨大的肚子,笑着问他要不要给弟弟起个名字。

      "亦恒。"当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叫崔亦恒。"

      父亲从科研论文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怎么写?"

      "亦是'亦如'的亦,恒是'永恒'的恒。"九岁的男孩用筷子在米饭上划出这两个字,米粒被推开,留下短暂的痕迹,很快又被新落下的米饭覆盖。

      现在,这个名字被正式赋予了这个正在保温箱里扭动的小生命。崔亦恒。崔霁默念着,舌尖抵住上颚,三个音节像三粒小小的冰晶。

      婴儿突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惊人的眼睛——黑得纯粹,没有新生儿常见的浑浊,直直地望向玻璃外的崔霁。那一刻崔霁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仿佛被什么远古的生物凝视。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看见婴儿笑了,没有牙齿的嘴咧开,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他认得您!"林姨激动地拍手,"亲兄弟就是不一样!"

      崔霁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婴儿右手腕——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蜷缩的枫叶。他的衣柜深处藏着一本相册,里面有一张母亲抱着婴儿时期的他的照片,他的手腕上,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

      "产妇大出血!准备O型血!"产房突然骚动起来,医护人员的喊叫声刺破走廊的寂静。崔霁被推到一边,看着推车、器械和穿着绿色手术服的人影在眼前穿梭。某种冰冷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但他只是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羽绒服拉链。

      凌晨三点二十八分,崔霁的父亲崔明远终于赶到医院,白大褂下摆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身上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福尔马林气味。他来得太晚,没能见到妻子最后一面。

      "羊水栓塞,发生得太突然..."主治医生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尽力了。"

      崔明远站在走廊中央,像一棵被闪电劈中的树。崔霁从未见过父亲这种表情——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学术性的困惑,仿佛死亡是一个他无法解析的实验数据。

      "孩子呢?"崔明远最终问道,声音干涩。

      护士抱着襁褓过来。崔亦恒睡着了,小脸通红,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崔明远看了看婴儿,又看了看儿子,突然把襁褓往崔霁手里一塞。

      "你抱一下,我去办手续。"他说完就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

      崔霁僵硬地抱着这个温暖的包裹。婴儿轻得不可思议,却让他手臂肌肉紧绷。崔亦恒在梦中咂了咂嘴,小手从襁褓边缘挣脱出来,在空中抓握,最后握住了崔霁的一根手指。

      那触感让崔霁屏住呼吸——柔软、潮湿、带着不可思议的热度,像是握住了一颗小心脏。他本该感到厌恶或者至少是抗拒,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淹没了他。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凌晨,在母亲去世的产房外,在父亲又一次缺席的时刻,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又毫无关系的小生命,抓住了他。

      "亦恒。"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第一次真正思考它的含义。亦是"亦是如此"的亦,恒是"恒久"的恒。亦如永恒。一个承诺,或是一个诅咒。

      窗外,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飘落。崔霁抱着弟弟站在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医院的停车场。他想起去年冬天和生物老师的一次对话——关于某些鱼类如何在冰封的河面下存活。老师说,它们在血液中产生特殊的抗冻蛋白,让心脏在严寒中仍能跳动。

      崔霁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儿。崔亦恒。他在心中重复这个名字。亦如永恒。亦是恒久。他将用一生去理解这个名字的重量,以及它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像冬眠的河流一样,在看似静止的表面下,隐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温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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