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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冬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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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鹿玉台灯火通明。
道童端着灵药陆陆续续送来,连闭关多月的清晓君也被强行以宗主令召出关,开仙炉炼制丹药。
蔺酌玉自拜入浮云山后,一向宛如仙人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桐虚道君一改漠然无情的脾性,待他百般轻怜疼惜,处处纵容照拂,哪怕磕碰到一道淤青都闹得浮云山上下人尽皆知。
这是蔺酌玉十五年以来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
春日清晨依然严寒笼雾。
探微的反噬因是识海受创,很难消解,哪怕医宗可枯骨生肉也无法当即药到病除。
“这几个月莫要让他擅动灵力,丹药每日按时服用。”怀秋峰医宗危清晓净了净手,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伤……”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危清晓翻了个白眼:“我的亲掌门师兄,玉儿是人,又不是你收藏的琉璃物件,少年人出去玩一玩,受点伤无可厚非,莫要过度紧张。”
桐虚道君冷冷看她。
危清晓一哆嗦,登时肃然道:“……可受这样重的伤的确得紧一紧,师兄这次定要狠狠责罚,立刻下禁令,让玉儿三十年不准出宗门。”
桐虚道君没理她,拿着帕子浸水为蔺酌玉擦拭额间的冷汗。
后背的伤势已处理好,蔺酌玉微微侧躺在宽敞的暖玉榻上,昏睡中呼吸急促,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许是伤口被汗湿惹得他不舒服地梦呓。
“爹……娘……”
“哥哥……”
蔺酌玉时梦时醒,浓密的羽睫颤了颤,恍惚中看到桐虚道君,喃喃道:“世叔,我爹娘在何处?”
桐虚道君的手一顿。
探微的后症能影响识海,记忆也会时不时错乱,蔺酌玉唯有在潮平泽无忧无虑时才唤过他“世叔”。
还没等桐虚道君想好如何哄他,蔺酌玉呜咽一声,身体不自觉挣扎:“师兄……师兄在哪?我要师兄……师兄救我!”
桐虚道君:“玉儿!”
九层白玉石阶下,无人责罚燕溯却执拗跪在殿外,雪白还沾着蔺酌玉的血,狰狞刺眼,裾摆曳地凝出寒霜。
贺兴怎么劝燕溯都没给他任何反应,只好也一起跪着。
天光大亮时,危清晓从鹿玉台出来,抬手一招:“临源,别跪着自虐了,进来。”
燕溯不为所动。
危清晓道:“玉儿吵着闹着要见你,你快……”
话都没说完,危清晓就感觉一股风忽地从自己眼前刮了过去,疑惑回神,见燕溯鬼似的冲进鹿玉台。
危清晓心中嘀咕:“怎么比老婆要临盆的男人跑得还快?”
余光一瞥,贺兴也在地上跪着,她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揪住贺兴的耳朵:“出息了啊你!平常让你好好修清心诀你非不听,关键时候竟然还需要小师弟救你?!”
贺兴已经哭了三轮,弯着腰任由师尊揪着耳朵:“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见他哭成这熊样,危清晓大概担心有放牛人循声跑来找牛,只好放下手:“行了,也不能全怪你,紫狐善伪装,哪怕出现在我眼前为师也不一定能认出,别哭了。”
贺兴强行忍住哭:“小师弟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危清晓道,“当年玉儿被大妖掳去受了不少的惊吓,若不是掌门师兄及时赶到恐怕要没了性命。这些年他识海本就不稳,若你师伯因此事迁怒骂你,莫要放在心上。”
贺兴第一次听到这些:“大妖抓小师弟做什么?”
在他自小到大的认知中,妖都是野蛮放纵的,不吃人类而是将其掳走关押倒是前所未闻。
危清晓并未多说,只是无声叹了口气。
燕溯飞快冲进鹿玉台内殿,还未靠近就隐约听到蔺酌玉的哭声。
桐虚道君撩开珠帘:“你……”
只说一个字,燕溯连礼数都顾不得,只唤了声“师尊”,便风似的掠了进去。
桐虚道君:“……”
蔺酌玉初来浮云山时年仅六岁,只黏燕溯,每次做噩梦崩溃哭闹时唯有燕溯能哄好,此次也不例外。
燕溯撩开床幔,见蔺酌玉浑身冷汗地蜷缩在榻上,满脸泪痕,惨白的嘴唇一直在叫“师兄”,心登时一紧。
他坐在床沿熟练地将蔺酌玉抱在怀中,又怕碰到后背的伤口便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轻柔抚摸着冰凉如绸缎的乌发。
蔺酌玉在昏睡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登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他,额头抵在颈窝,泪水顺着锁骨处缓缓滑落,烫得燕溯身躯微僵。
“师兄救我……”
燕溯一怔。
潮平泽灭门那夜蔺酌玉被掳走,不知所踪,桐虚道君带着他寻找良久才堪堪寻到。
那时的小酌玉奄奄一息,许是在绝望中挣扎时第一眼瞧见的是燕溯,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时都会哭着喊“师兄救我”。
长大后很少再叫,这是十年来第一次。
是他没有及时赶到,才让蔺酌玉再一次经历被伤害的绝望。
燕溯将他单薄的身躯抱紧:“嗯,师兄在。”
蔺酌玉很好哄,感知那道让他安心的气息将自己环抱,失控的情绪逐渐平复,没一会就满脸泪痕地蜷缩在燕溯怀中彻底熟睡过去。
蔺酌玉其实什么都没梦到。
昏昏沉沉中,视线一片漆黑,他像是躺在水流中随波逐流,就这样漂了一整夜。
只是在即将醒来的刹那,一只瘦弱的手忽地抓住他,听不清音色的声音宛如从远处飘来。
“……我会找人回来救你!”
蔺酌玉猛地睁开眼。
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棂倾泻在床榻边,轻纱幔被裹挟着桃花瓣的风吹得轻轻摇摆,垂在床沿的手被光笼罩,感知到炽热的温度。
蔺酌玉呆呆盯着床幔,他在疲倦时一般不强迫自己努力,就那样躺着,顺其自然等待脑袋自己慢慢转动。
好半天,第一个认知从咕嘟嘟的脑袋冒了上来。
“哦,我在师尊的鹿玉台。”
像是打开了闸口,昏睡前的记忆稀里哗啦涌入脑海中。
蔺酌玉想将自己撑起来,可手臂一动牵动背后的伤口,登时“嘶”了声,整个人直直往下摔。
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顺着风卷来,几片桃花垫在蔺酌玉背后将他堪堪托起,没让他摔实。
蔺酌玉一瞥暗叫坏了,反应迅速地翻身往床脚一滚,熟练地装死。
很快,桐虚道君的声音淡淡飘来:“还没醒?”
蔺酌玉赶紧说:“没有!”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绝望地闭了闭眼。
探微果然伤脑子,以后得慎重。
蔺酌玉知道躲不过,只能屈着膝爬到床沿,小心翼翼地将雪纱床幔分开一条缝,只露出半个脑袋来:“师、师尊晨安,今日的您依然光彩照人恍如谪仙!”
桐虚道君对他的甜言蜜语不为所动,只说:“既然醒了,就起来吃药。”
蔺酌玉见师尊竟然不怪罪,顿时喜出望外:“好哦!”
后背还伤着,蔺酌玉随意披了件轻便白袍便下了榻,正准备恭维恭维大方慷慨的师尊,就被一股浓烈的药味给冲了个趔趄。
蔺酌玉目瞪口呆看向桌案上那一海碗的药汁,嗓音都在颤抖:“师尊?”
桐虚道君敛袍坐下,眼皮也不掀:“你清晓师叔开的方子,说是熬成药汁药效更佳——喝吧。”
蔺酌玉:“……”
蔺酌玉自知理亏,不情不愿地坐下捧起比他脸还大的碗。
苦涩的药味扑鼻,他直接往后一仰脑袋,桐虚道君早有准备,准确无误地托住后脑勺,没让他翻过去。
蔺酌玉耍赖无果,只能开始吨吨喝。
等他苦得差点跳脚终于将药喝完,一向疼爱他的师尊却连个蜜糖都不给,任由他在旁边团团转。
这还没完,桐虚道君道:“明日相道阁的周真人会亲临浮云山,为你卜算未来十年的运势。”
蔺酌玉差点呛死,匪夷所思道:“您又花了多少钱?师尊,败家啊!”
桐虚道君凉飕飕看他。
蔺酌玉瞬间想起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赶紧闭上嘴垂着脑袋坐在那。
虽然他神态如常,可桐虚道君何其了解他,一眼能瞧出他在委屈。
也是,受了这样重的伤,醒来没受到安慰还要被硬逼着喝苦药,蔺酌玉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难过也是理所应当。
桐虚道君的心瞬间就软了,声音温和下来:“只是图个心安,不必在意金银。”
“可他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蔺酌玉闷闷道,“这些年说什么血光之灾也就算了,就拿小时候的名字来说,爹娘给我取的,为何他说一句似真似假的卦象就要改名?我就喜欢原来的名字,玉不琢不成器,我如今不成器,全赖他给我改名。”
桐虚道君伸手拍了下他的额头:“蔺小仙君一己之力引出紫狐之事已人尽皆知,镇妖司这几日派了不少人想见你,怎么能叫不成器?”
蔺酌玉愣了愣:“我睡了几日?”
“三日。”
蔺酌玉顿时忘了卜卦的事,记起当时迷迷糊糊时似乎瞧见了燕溯,赶紧问:“那大师兄呢,他在哪里?”
“九冬崖。”
蔺酌玉吃了一惊,急得腾地蹦起来:“九冬崖常年严寒,是弟子犯错的惩罚思过之处!他去那里做什么?师尊!”
“我并未罚他。”桐虚道君不悦道,“在你心中,师尊是随便迁怒无辜之人?”
“哦哦哦不是不是。”蔺酌玉敷衍他,胡乱穿了件法衣,一溜烟往外跑。
桐虚道君蹙眉:“你的伤还没好。”
“死——不——了——”
蔺酌玉声音渐行渐远,顷刻没了踪迹。
***
九冬崖是浮云山最北处,一年四季皆是寒冬,哪怕灵力护体也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燕溯在此处已足足两日,四肢百骸乃至灵脉几乎结冰,呼吸心跳极其微弱。
蔺酌玉所赠的清心法器放在膝前,正源源不断散发出青色光芒。
可全都无用。
燕溯如同荒原一片的识海不知何时已落满桃花,轻柔的花瓣于清心道而言却是致命的利刃,每逢花瓣拂过灵体,感知的不是温暖,而是剧烈的痛苦。
“师兄!”
燕溯眼眸紧闭,不去听那些扰乱心神的声音。
可声音越来越清晰,几乎响彻耳畔,很快便壮大,甚至化为实质似的幻影轻轻朝他靠了过来。
一双手从背后搭上燕溯的后肩,冰天雪地中温暖单薄的身躯趴在他后背,手指缠住垂在胸口的一束墨发,懒洋洋地绕在指尖绕着。
“师兄,你不是喜欢看我吗,我就在此处啊,你为何不睁开眼睛?”
燕溯呼吸乱了一瞬。
“蔺酌玉”依恋地趴在他肩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窝:“师兄,你看看我,我好冷啊。”
燕溯凝着寒霜的睫毛轻轻一动,缓慢睁开。
“蔺酌玉”见他终于睁眼,轻笑一声,像是一条蛇轻巧地从他手臂下绕过去,柔软的身躯只着一件雪白单袍,亲昵地跨坐在他怀中。
离得太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蔺酌玉”的薄唇几乎贴到燕溯脸上,语调像是含着蜜般,和对贺兴说话时的语调截然不同。
“师兄你说,若是有朝一日三界灭亡,只剩下我和你二人,你会想和我结为道侣吗?”
燕溯呼吸一顿,眼瞳闪现一抹狠意,猛地掐住那人的脖颈将他按在地上。
砰的一声。
“哈哈哈。”“蔺酌玉”躺在积雪中纵声大笑,纤细的手指却扣着燕溯并未掐实的手腕,随后艳鬼似的在他掌心轻轻亲了一下。
在燕溯怔然的注视下,他勾起鲜红的唇角一笑,语调蛊惑着道:“师兄,和我结为道侣、双修合籍,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轰隆一声,好似天雷在灵台悍然劈下。
燕溯元丹灵力逆流,转瞬从幻境挣脱,按住胸口吐出一口血。
血溅在雪花中,宛如一朵凌乱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