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萨图尔努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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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地狱的路，漫长而艰难，离开之后，迎来光明。
——题记
萨图尔努斯（一）
初秋。
平京市的清晨，宁静沁爽。
巷尾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轮胎轧过松动的石板，公园门口早点摊子热笼出锅，城市逐渐恢复市井气。
“卖包子咯——”
“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大爷来两个不！”
大爷冲着热情的摊主摆摆手。他刚送完孙子上学，此时已经穿上了绸缎太极服，如同往常一样开始甩着手，来到公园的湖边锻炼。
石头上便携收音机沙沙作响，大爷架起势，跟着频道内口号的节奏，沉醉在自己天人合一的境界中。
养生又放松。
“下一节，金鸡独立。左脚抬起，双手向前推出——现在插播一条新闻！”
突然，女播报员激动的声音打断了轻柔节拍韵律，吓得大爷差点摔倒，金鸡独立成了“瘸腿鸡”。此地人烟稀少，大爷老脸一红，所幸没人看见。
“根据世界经济会议举办城市投票结果，我市以绝对优势正式当选主办城市！这是全体市民共同的荣耀……”
国家大事显然没有每天准时锻炼来得重要。大爷拍拍屁股走到湖边扭腰，等待新闻的结束。结果双手举过头顶拉伸，一不小心用力过了头，老腰咔擦一声闪着了，躬着身子“哎哎”直叫。
这一弓腰，便闻见湖水飘来隐隐的臭味。
这公园的环境是越来越差了，湖里没人打理，到处是藻类和垃圾不说，这水草窝里还飘出来烂衣服裹着的两根白花花的莲藕！
大爷当初就是图环境好才在附近买了房养老，谁知道房子没烂尾，周边公园倒是先烂尾了。
得，腰也扭了，好心情也没了，干脆回家算了。
刚一转身，便感觉不对劲了：现在这个季节，哪还有莲藕啊？
他狐疑地转身，扶着腰探身去看，莲藕顺着他的方向，从深厚的水草丛里缓缓飘过来，似乎还连着什么东西，莲藕节隐在水面下，明灭不清。他伸长了脖子，活像个被菜叶子吸引的长颈乌龟。
突然一阵风在湖面刮起涟漪，莲藕连着的东西受到浮力，带着水“哗啦”一下翻过来，太阳光正巧如刀割一般射在水面，将面前的景象照得清晰无比——
一张双眼与舌头都被挖去的人脸猝不及防出现在聚焦的视野里，黑发被水濡湿丝丝贴在脸上，三个血淋淋的空洞挂着水草，直勾勾地和大爷的目光对视！
那也根本不是什么莲藕，而是少女被湖水泡得发白的双腿，早已失去了人的温度。
画面冲击力十足，惊悚和恐惧感如同电流，从大脑皮层迅速过遍全身。大爷双腿直颤，发抖的手指着尸体，连张了好几次嘴，却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两眼一翻，便晕过去了。
公园一如既往的宁静柔和，麻雀扑腾，枝桠晃动落下几片叶子，旋转飘落在湖中，鱼儿在少女的尸体边吐着泡泡，湖边的画面诡异的和谐。
而远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即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只有石头上的便携收音机里，女播报员激昂的声音还在继续：“即日起至会议结束，公安部门将重点维护治安，请广大市民朋友自觉遵守公共秩序，城市荣光，始于你我，让我们共同打造文明城市，维护城市治安，向世界展示现代和平风采……”
略带电流声的收音机声响，在曲幽空静的公园里久久回响盘旋。
***
平京市公安局。
“您继续说，我在听。”
何屹川一口咬下半个咖喱牛肉包子，含糊不清地说。
南城区白鹭湖公园出了一起凶杀案，死的是旁边高中里的一名女学生。
这事本不归市局管，但凶手的作案手法和十年前的连环凶杀案高度相似。
分局汇报情况时闪烁其词，市局长任友良从电话筒里都能嗅到狐狸尾巴露出来的骚味。
分局长卢纪明尸位素餐多年，与南城区各官商势力之间都有牵扯，更有线人举报其为南城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近年政府加大扫黑力度，市局已经盯他很久了，一直没揪到他辫子。
任局以多年刑侦直觉判断此次案件有鬼，于是先以“分局治安管理不善”为由，把卢纪明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随后把还在吃早饭的何屹川抓来办公室紧急开会。
“这次案子出在分局辖区，马上要开国际峰会了，上面严格要求禁止任何恶性案件，你亲自带几个人过去盯着卢纪明查案，懂我意思吗？”
任局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眼神透过老花镜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明白——趁机揪他贪污受贿的证据，把芦花鸡这个老登从分局长位置上给踹下来！”
把见不得人的大白话宣之于口也就算了，后半句糙话更是听得任局像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你好歹也是市局的门面了，能不能注意点言辞！”
何屹川，市局刑侦队队长，家中红三代。父母双烈士，自身能力手段过硬，说风就是雨，系统内往下无人敢惹，往上都顾及着他的背景给他三分薄面。
何屹川父母生前与任局是过命的交情，于是父母死后他被任局拉扯照顾长大，俩人与其说是长辈和晚辈，更像是忘年交，没大没小都是常态，而任友良也乐得其中。
偏偏此人还有副好皮囊，那张青春洋溢的脸，说他三十有人信，脱下制服混进大学生里也无违和感，反差的是那一身靠严格自律训练出来的肌肉线条，散发着成熟男性的荷尔蒙，让人看了一眼就忘不掉。加上一路破获了多起大案，成了媒体眼里的香饽饽，一来二去就成了市局的形象代言人。
但那张帅脸下的性格，是能让人直呼诈骗的程度——
“怕什么又没人听见。”他把剩下的半个包子也咽了下去，随手一抹嘴，架着腿随性地靠在椅子里，把见底的豆浆吸得“酷酷”响，说：“您放心，这次保管把这芦花鸡拔得毛都不剩！”
看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任局默默为市局形象捏了把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心里暗自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随了谁。”
“还有啊，咱们市局新聘了个犯罪心理顾问，今天就到。”
“今天？！”何屹川惊呼，豆浆杯子承受无妄之灾，被他一把捏扁了。
“不是，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啊！”
“跟你商量什么？”任友良瞪他一眼：“让你又跟上次那个周顾问一样，把人家挤兑走？”
何屹川不屑地撇嘴。
任友良摆摆手，说：“算了不提那个了。”
何屹川心里盘算着：又来一个心理顾问是吧，管你又是谁塞进来的关系户，三天之内必给我走人！
“你眼睛在那滴溜转琢磨什么呢！我可告诉你啊，这个跟之前的可不一样，上面专门聘请的专家，实力不容小觑，一会你见了他态度给我客气点儿。”任友良看了眼表，狐疑道：“按理应该到了，怎么还没见人呢？”
“上班第一天就迟到，说明工作态度不端正啊，正好让他不用来了！”何屹川逮着机会就嘴上跑火车，全然忘了自己才是个每天踩点上班的主，但双标如他才懒得为了一个关系户耽误时间，一秒钟就起身溜了。
刚出了办公室，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
市局唯一女警包筱芷正在给一个年轻的女人做笔录，她脸上的妆容已经被眼泪晕成了调色盘，头发因为烫染毛燥分叉，全身因害怕而发抖，一双红宝石耳坠随着她动作同频摇晃，言语颠三倒四，半天说不清楚。
见到何屹川出来，包筱芷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对来报案的年轻女人说：“这是我们队长，您放心，有他在你孩子一定能平安找回来！”
女人神色并未因为她的宽慰而缓和，警惕地看着何屹川，待他走近，她认出这是那位经常因为破案英勇而上电视的队长，“噌”地一下站起来，高跟鞋崴了一下没站稳，向前跌去——
何屹川眼疾手快，抓着她胳膊扶稳，随后立刻避嫌示意包筱芷来扶她坐下。
年轻的女人又崩溃得大哭起来。
他收敛起私下不着调的样子，非常认真正式地宽慰了她几句，招呼了队里有经验的老刑警来接她的案子，随后对包筱芷说：
“南城出了起命案，你和老张跟我去一趟。”
——
与此同时，市局附近胡同口。
一位年轻男子拿着手机左顾右盼，胳膊下夹着个公文包，表情甚是疑惑。
“大爷，请问市公安局怎么走啊？”
“市局？”
胡同口的大爷坐在老竹板凳上悠哉抖着腿。
“不就在你身后吗？”
“身后？”
林霁回头望去只看见高高的围墙。
手机导航传来机械女音：【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
林霁茫然。
市局去年重修了外墙，大门方向改了，定位导航却没变。
今天是以心理顾问身份来市局上班第一天。
他一大早打车来市局报道，但司机把他扔在了旧门方向的胡同口。
“前面我这儿车不好进了啊，穿胡同往南边拐，再走最多五十米就是，劳驾您走两步您看成吗？”
成，怎么不成。
但林霁纯路痴。
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准备的文件好像有个地方不清晰，半路就打开文件包开始检查起来，然后一路低着头，朝左拐了进去……
胡同巷子七绕八拐，半个小时后，林霁放弃了和导航的斗争，站这儿和大爷大瞪小眼。
大爷的棕色塑胶拖鞋勾在粗糙的脚上，靠近大拇指的地方还豁了个口。
面前这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模样白净又斯文，标准小白脸长相。
人长得好看，可惜脑子不好使，白瞎了。
“您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这还要告诉啊，你摸着墙根儿都能找着咯！”
“……”
林霁叹了口气，无语了，他看了眼表，约好的是早上九点，他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结果现在还迟到了。
不过大爷比他更无语。
他搁这儿坐一上午了，眼睁睁看着这年轻人举着导航从自己跟前走过去三回，还以为找什么隐形门呢。
但人不可貌相。
任他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路痴小白脸，竟然是平京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心理学教授，行内最权威的标杆。
人的技能点分配是一种很玄学的事。
就像游戏开局捏人一样，总点数一百，正常人或许是在相貌、情商、智商等等个性化技能上酌情分布，就算有些差距也不会太大。
但林霁不这样。
他的技能条单开一条“犯罪心理”，和“相貌”并驾齐驱，指数直接突破上限。
而老天爷是公平的，超越常人的长板就得拿短板来换，所以林霁的“生活常识与认知”指数是-200，其中就包含了“方向感”。
思考了一秒钟，林霁决定求救。
他拨通一串号码，结果刚响了一声对面就接起来了。
“……林羽，别笑了。”
林霁对着电话那头的爆笑声严肃地说，但笑声依然嚣张。
“哈哈哈哈——哥你不是说今天绝对没问题吗？”
林霁抿着嘴，对着角落路灯上的监控瞪了一眼。
“哇好凶好凶！我错了我错了！”
“你都看见了，为什么不打给我，害得我迟到。”
“我都说了我陪你，你非不让，还说打车直接到门口绝对不会出问题。”
“所以你就全程看戏？”
林羽——林霁小九岁的弟弟，相较于林霁来说算是个正常人，十六岁特招进平京大学计算机系，十年难遇的天才。
“这怎么能叫看戏，我是担心你的安全，借用一下公共设施而已。”林羽太清楚自己哥哥的毛病了，从林霁出门就黑入沿途的摄像头盯着，默默在心里算着他会在哪个岔口会走错，但第一个路口就走反是他没想到的，差点一口可乐喷到屏幕上。
“你现在往摄像头方向转90度，然后电线杆下面有只橘猫你看见没，走过去，再朝右边的黄狗……不对反了反了！”
左和右或许偶尔会弄反。
但东南西北，那是必不可能分得清的。
给林霁指路，必须给到具体的物品，比如从大胖橘猫到老瘦黄狗，从发财包子铺到自动贩卖机。
市局的蓝白底警徽出现在林霁眼前的时候，他简直难以置信近在咫尺的地方自己竟然真的半个小时都没找到。
比鬼打墙还离谱。
这时，一群小孩带着假面骑士面具追逐着，不小心撞到了正要进市局大门的林霁。
小胖子吨位远超同龄人，林霁被他撞的晃了几步，小胖子自己也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林霁去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
这么一弯腰的时间，恰逢何屹川一行人从市局出来去往分局，两人便在车影来往中，擦身而过了。
进了市局办公室，警员见了林霁上下打量了一眼，看他这模样以为是来报案的，于是贴心提醒他：
“您好，我们这儿是公安局，只管刑事案件，感情纠纷您得去派出所。”
……感情纠纷？
林霁不解，没明白这位是怎么把他和感情纠纷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愣了一下，说：“是任局让我来的，请问何队长在吗？”
这话一出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看过来了，办公室内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视机画面。
三秒钟的安静过后，所有人又立刻恢复了忙碌的嘈杂，仿佛无事发生。唯一不同的是，所有人都在悄悄用眼神互相发送着加密电报：
“我去！任局终于要放弃女人开始给老大介绍男人了吗！”
“还真别说，这位长得也忒正了，不愧是任局，眼光真不错嘿！”
“老大都相亲几百回了我还担心他娶不到老婆，没想到最后是嫁出去啊！”
林霁眼睛一眯，发现大家神色都有些异样，于是他更不解了。
然后他就听面前这位警员欲言又止地嘿嘿两声，说：“那可能您得等下班再来，我们老大上班的时候不聊私事儿。”
林霁：“……”
“那个，我想你可能误会什么了，我是……”
突然一阵哭声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他循声望去，是一位哭花了脸的年轻女人，一对红宝石耳坠分外惹眼。
林霁瞬间收敛神息，直直地望着她。
“她怎么了？”林霁问。
警员见他突然严肃，不知道有哪里不对，于是简单说了句：“说是孩子被绑架了，昨天就打电话报过案。”
林霁没应声，静静地观察着那女人的一切。
头发、妆容、耳坠、衣服和鞋、手的状态……
说话的措辞、语气、眼神、面部肌肉的变化……
一切视觉听觉捕捉到的微弱信息幻化成无数个旁人看不见的标签，映在林霁的视野里，构成无数光点组建成的立体几何，关键的信息在其中闪烁亮光，自动连成一线，指引着看清所有不和谐事物背后的真相——
“先生？”警员见他出神许久，疑惑地唤了他两声。
林霁回神，转过来看着他，问到：
“她报案的录音，可以让我听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萨图尔努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