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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边的野花采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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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过中元。
北方小城的傍晚,喧天鞭炮声里,人们在路边燃起一堆堆纸钱、分给四方神明。
热闹隆重的节日背景下,一条瘦长的人影突兀地从一团团火光前穿过——郭哲很早就没了父母,自然也无从认祖宗。此刻,他正拎着一大兜刚从超市买到的零食,颇为悠闲地往出租屋走着。
常年孤身,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各种年节——
两年前,被查出遗传性的免疫缺陷后,他的工作无止期地暂停、进入了病假模式,曾倾注了所有心血的项目也不得不拱手他人。
尝试过多种治疗方式、却都收效甚微后,他索性逃出医院,一个人开始了遍地折腾的旅居生活。
——享受还能享受的日子,就是好事。
这是郭哲哄着自己接受了现实后得出的结论。
不知为何,郭哲今天的心情格外好,几乎要哼起歌来。
溜溜哒哒地走到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时,红绿灯对面、围墙角落的一团黑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流浪狗吗?怪可怜的。
本着珍爱每一条生命(蚊子、蟑螂等除外)的个人原则,郭哲试探着走到那团黑影旁边。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他终于看清,那是个人形生物。
——喝多了?
看着那人破破烂烂的衣服,郭哲还是收回自己的原装手指,从袋子里扒拉出刚买的痒痒挠,轻轻戳了戳那人的肩膀。
含混的嘟囔声在那人喉咙里滚了两滚,随后,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终于从胳膊弯里拔了出来——
褐发蓝眼、剑眉星目,一张响当当的脸蛋猛地出现,跟郭哲原本想象的胡子拉碴的邋遢形象颇有出入。
——哦,歪果仁?
“Hello?”
郭哲有点惊讶,清清嗓子,切换出已经很久不用了的英文系统。
“喝……喽?”
——原来是个串儿。
“那个,小伙子,你哪儿不舒服吗,怎么一个人在这窝着?”
等郭哲说完这些,那人才好像刚刚醒过神来,突然面带惊慌地往上一蹿,又站立不稳、软绵绵地顺着墙“吧唧”堆回了老地方。
——嘢,还是个傻的。
“……你叫什么、家在哪,这些记得吗?”
“我叫格米。
“家……
“我家离这里很远……不,我没家。
“求求你,别抓我回去。”
自称格米的这人一边老老实实回答着郭哲的问题,一边惊慌失措地打量着四周,想赶紧跑开、却又没力气站起来。
——大概能交流,问题不大。
——嗯,估计是跟家人闹矛盾了。不过跨文化家庭,矛盾更尖锐一点,也能理解。
郭哲心里差不多有了定见,想起自己过去的混样儿,对面前这个少年不觉多了几分亲近。
“你别激动,我不抓你……你是不是饿了?”
察觉到手里的塑料袋被那人盯得几乎要起火,结合他刚刚一系列类似低血糖的表现,郭哲赶紧摸出袋面包递给他。
片刻后,在包装袋惨烈的哀鸣里,郭哲满脸黑线地抢回面包,撕开外包装、又反复确认干燥剂没粘在面包上之后,终于谨慎地把纯正的可食用部分塞给了他。
——可怜的家伙,他父母一定很辛苦。
少年狼吞虎咽的吃相看得郭哲心里直摇头,心说这起码得饿三天了,吃的都脱离人类范畴了,难怪挺大一小伙子能走不动道晕这儿。
“慢点儿吃,不够还有。”
“唔……咳咳……”
——嗯,果然噎住了。
郭哲拧开瓶营养快线,递给面前这个脖子已经伸出二里地的傻兄弟。
“呼……”
“再来一口,顺顺。”
傻兄弟眨巴眨巴眼,很听话地又喝了一大口。
看郭哲这么久都没有掏出注射器、手铐之类的东西,格米眼里的戒备终于消失。放松下来后,他整个人比初入职场的大学生还要清澈,连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蛋都没能救得了。
“……再来点儿?”
郭哲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见他的脑袋也跟着转来转去,叹了口气,慈爱地替他剥了根红肠。
这次吃得文雅了一点,已经很有大部分灵长类动物的样子了。
大概十五分钟后,郭哲手里还是那个塑料袋,但是也只有塑料袋了——哦,还有一根痒痒挠。
“……还饿?”
——你踏马不会是家里养不起了故意扔出来的吧?!
“嗯。”
“……
“走吧,哥带你吃饭去。”
本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准则,郭哲决定,还是让他先吃个饱的再把他送到警察局去,给咱人民警察少添点麻烦。
“还能吃吗……我?”
看着他满脸小心翼翼的惊喜,郭哲差点落下两条老泪。
——孩子,你到底过的什么日子,跟哥说,哥替你报警,让警察叔叔给你主持公道。
“格米老弟,你敞开了吃,哥今天一定得让你混上顿饱饭。”
郭哲大力拍拍他的肩膀,觉得自己真是新时代学雷锋的好青年,甚至有点被自己感动到。
当然,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是好奇,外包装如此精美的一个货究竟能是多大的饭桶——他居然可以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以如此惊人的速度轻描淡写地就干掉了他三天的口粮。
“嗯!谢谢哥!”
很好,傻兄弟已经捡回了一些属于他的力量,猛地站起身,好险没给郭哲的胳膊撞下来。
“嘶……”
——没看出来啊,居然比我高一头。
郭哲狼狈地把手从他肩膀上撤回,龇牙咧嘴地甩了甩。
——嗯,不孬,没坏,还能用。
检查完毕,郭哲安心地揪起傻兄弟的衣服,带着他走进了最近常去的那家小饭馆。
“来啦?”
老板正对着账,见熟人进来,摘下老花镜,跟郭哲打了个招呼。
“今天吃点儿啥?”
“我们看看……包间有空的不?”
“有有有。二楼上去左边第一间就空着。小张,你给人送上去。”
“好嘞!”
郭哲本想把菜单给傻兄弟看看,没想到他连字也认不全,俩字读错了一对儿,最后只好由自己代劳,把小店做得还不错的菜都点了一遍。
——反正有冰箱,吃剩的带回家还能管几天。
然而,格米的脑子里好像并没有剩菜这个概念。服务员上一盘,他干一盘,上一盘、干一盘,上一盘……干一盘。
而且吃的干干净净。
连汤水都用馒头擦得一滴不剩的那种干干净净。
——这盘子真好洗,好孩子,还知道替后厨着想。
郭哲看着他大口大口干饭的样子,莫名生出一股老母亲的欣慰。
——可能这就是饲养员的快乐吧。
八盘后,格米的进食速度终于降到了正常人类的范畴。坚持到第十七盘,他终于对着面前的酱猪蹄,长长地啸出了腹中的餍足。
包间门外,服务员们正挤作一团,都想看看这位神人的真容。
“哥,不饿了。”
——包的兄弟,包的。
“那走吧,哥领你回家。”
“不。我没家。”
“听话,你放心,要是你家人真的对你不好,哥替你撑腰。”
“不,不要!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去的话,他们会继续给我打很难受的针、抽很多很多血……饭也吃不饱,打完针我还要吐。我不回去,回去会死,哥,我真的会死的……”
说着说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已涌满了泪水,只是被人努力控制着、勉勉强强没有掉出来。
——难道他也生病了?
见他反应实在大,郭哲只好又加了一盘干炸鲜奶安抚他。
再次吃到甜食,格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腮帮子鼓鼓的像只仓鼠,眼睛却还是蓄着两汪泪,就像两片小小的海洋。
郭哲正看得心软,突然脑子一阵晕眩,瞬间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凭着肌肉记忆付了钱、又跟老板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许多熟悉的事物晃晃悠悠从眼前闪过后,郭哲的视线里突然蹦出了自己住处的大门——门口还站着那个一脸清澈的混血帅哥。
“诶?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去派出所吗?”
郭哲捂着脑袋,不明所以。
——病情又恶化了吗?那我得再赶赶行程,争取嗝屁前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走一走。
——嗯,三天后出发去w市看海好了。
“哥,求求你,别送我回去……”
下一秒,格米已经“扑通”跪倒在了他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
郭哲彻底凌乱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我好心想帮你,这怎么还赖上我了?
“哥,求你……”
格米抬起头,蔚蓝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着郭哲,或者说,嗯,饭票。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聪明的脑袋瓜里到底在转什么,但是很明显,他已经深深为郭哲那顿饭的魅力所折服。
“你……想住我家?”
平心而论,郭哲虽然心软,但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许是自己一个人久了的缘故,他居然隐隐有种想要收留他几天的冲动。
——太可怕了,这双眼睛能操控人心。
这样想着,郭哲叹了口气,索性将眼一闭、把心一横,心说反正我也就在这待三天了,你爱住就住吧。
下定决心后,郭哲用最后的理智开口:
“你……多大了?成年没有?”
“哥,我二十一了。”
格米真诚地看着他,眼里几乎要放起烟花。
终于,不由自主地,郭哲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锁眼儿里拧了拧,“吧嗒”敞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