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橙色 ...
-
蓝色的天空,红色的新日,橙色的晨光,明明都是一样的色彩,却意外让人想念。
来砚的神情里有抹不去的愁绪,整个人像那海中的波光,忽明忽暗。明明是第三次见面,万曔却依稀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来砚。
“怎么突然去索维利拉了,那里现在局势紧张,我记得已经禁止了民间交流。”万曔把话题继续下去,他想或许来砚需要一个听众。
“想去杀一个人。”来砚坦然道。
万曔惊讶地看向来砚,但没有出言打断。有了之前在车上来砚坦白床伴的前车之鉴,他便知道来砚的世界和自己有太多不同,无论在他规规矩矩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世界里来看多么的离经叛道,在对方的世界里或许就是稀疏平常。
“我做了很长时间的难民援助,要过去很容易。这次是跟着战地记者团过去的,记者们说我是大好人,拿到物资的灾民们也这么说。大好人,我TM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词。”
来砚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拆开来里面放着一根长针。凶器就这样暴露在日光下,就好像他一样,把自己暴露在一个三面之缘的人面前。
“老祖宗的智慧,只要力度和穴位把控得当就能杀人于无形。我带着这根针出境两次,想去杀掉一个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所谓大好人,她在修道院中救助了很多难民。”来砚在说完自我矛盾的一段话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思绪混乱不知该怎么继续。
“听起来你并不想杀她。”万曔替他继续道。
“我……不该杀她吗?真正该死的人早就死了,坏事做尽的人死得风光极了,到现在还有数不清的人去祭拜他,在墓志铭里称赞他勇敢且善良。老话不都说父债子还吗?人人都这样做,我这么做又有哪里不对?”
万曔看到了他眼中的自我怀疑和不甘,像不远处将出未出的红日在天际线上挣扎彷徨。“可你没有杀她。”
是一句陈述句。
来砚有些诧异,转瞬又觉得因为那是万曔所以合理。“嗯,没能杀她。”他纠正道。
“第一次出了个小插曲,没杀成还用这根针救下一个小孩。第二次没来得及,那个小孩用她的手机联系我告诉我她死了。”
真的是没来得及吗?万曔心里有答案便没有问。
“她有一头索维利拉人标志性的红发,柔顺卷长,很漂亮。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头发盘在修女帽下我没看到。第二次看到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放置太久,苍蝇和蛆虫太多了,在红色的头发里非常影响观感。
那孩子马上要应政府要求学习操控自杀式无人机,就是那种无人机杀了她也夺走了那孩子的一条腿。尸体离墓地太远,一个单腿的孩子做不到安葬她,却寄希望于千里之外的我。”
“可惜我不是他们口中万能的上帝。我把尸体搬去墓地时,发现墓地早就被炸得面目全非了。墓地旁边就是修道院,修道院是难民的避难所,也成了敌人的火力点。”
其实在战乱之中,哪里都可以是墓地。可索维利拉比中国更执着于入土为安,他们相信惨死的人灵魂无法进入天堂,只有好好安葬尸体,天堂之路才会为他们打开。
万曔看向来砚手上的伤,有些动容地问道:“你是去墓地的路上受的伤?”
来砚点头,用依旧平静的语气讲述道:“炸弹炸毁了一栋学校,飞出来的。”
国际公约里规定无论何种战争都不可炸毁教堂、学校、福利院等公益设施,但以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的战争不在少数。
明明身在其中,却像是第三者描述。但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这场景也太过惨烈,导致最终两人都在阴郁的情绪下沉默了。
日出是个漫长的过程,来砚递过去一杯热红酒给万曔,万曔没接。“抱歉,来总,等下要开车。”
“说好了叫名字的。”来砚说时尾音竟有些像是哽咽,仿佛比起经历一场战争没被叫名字反而是天大的委屈。
原本也没有答应,算不上说好的。
“热可可呢?驱驱寒气。”来砚又道。
“多谢。”万曔接过。
一口热饮入肚寒意确实驱散不少,刚刚对话里带来的负面情绪也随之消散大半。
他转头看向天空,海岸线处金光乍现。神甩了一抹橙色油彩,油彩悠悠然扩散开来,把云朵和海水一并同化,但由于海天质地不同,呈现出的橙色异彩纷呈。
本以为日出是缓慢的,把看客的耐心和好奇心一起牵扯出来慢慢碾压,却不知道在哪个时刻变成一只玩够了的猫,突然加速。一眨眼的功夫,太阳跳出海岸线高挂空中,周遭变得明亮,景色的本色逐渐铺展开来,蓝海、白沙、青叶。
万曔陡然明白来砚口中的实实在在的希望,在壮阔的自然面前死生也因渺小而可以变得从容。
这个场景来砚已经看过太多次,脸上没有太多同万曔那般的惊喜。漫长的日出过程让他的注意力忍不住转移到另一个希望上。
海上的万顷波光映入万曔的眼眸,日光有些刺眼他又好像实在舍不得错过,努力睁眼使得眼角泛出泪光。他不得不侧过去一些,晨光便肆无忌惮地勾画着那张棱角分明却不乏柔软的侧脸轮廓。
来砚忽地想起万曔抱着落日珊瑚睡着了的场景,他和灿烂很相配。
日出、落日珊瑚、红发、鲜血和炮火都是不同的颜色,他觉得自己分得清,此刻却脑海里糊成一团。
“万曔。”冷不丁的一声,让万曔的注意力从日出变为他,“你说过是谁的错就该惩罚谁,不应该让无辜的人去死,那死去的好人该怎么办?他们受过的不公和苦难就这么算了吗?”
万曔偏过头,烂尾楼的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门窗进入他的视线,和昨天看到的骨灰盒一样的形状。只不过一个里面住活人,一个里面住死人。
前阵子有几起几十年前的冤假错案因为刑侦手段进步而得到平反,网络上便开始流行一句话——正义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可现实就是正义如若迟到,便于亡者毫无意义。更何况大部分的沉冤都不能得雪,正义是个缺席惯犯。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回答来砚道。
来砚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勾勾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拿起红酒抿了一口,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享受晨光。半张脸在光亮中,半张脸陷入阴影,像极了他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是个好人。”良久,万曔虎头蛇尾地补充了一句。
来砚失笑:“万曔,我还没放开手脚追你呢,你就给我发好人卡,太伤人心了。”
神情看起来确实很受伤,但看起来更像找了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把心里的情绪展示出来。
“我是真心这么想的。道德束缚不住坏人,会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的只有内心柔软的好人。”他双手摩挲着杯子,过长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希望好人都有好报。”
来砚一直觉得万曔的底色是灿烂热烈的橙色,但人前的他却像一颗水煮蛋,用冰冷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这种隐忍和躲藏最能激起人的欲望,让人忍不住想要敲碎,想要拨开,露出里面洁白的蛋白以及正中心那颗鲜活的蛋黄。
“要不要许个愿?”来砚提议道。
“日出也可以?不是要对着流星许愿吗?”
“心之所向,万物皆可吧。之前还看过一帮小女孩对着彩虹许愿的,不是一样吗?彩虹是日光的折射,既然彩虹可以,日出当然也可以。”
万曔不为所动,只道:“不用把我小姑娘哄。”
来砚轻笑道:“你不许,那我来许。太阳先生,要不要考虑来为我工作?”
万曔闻言一头雾水,讪讪然道:“你搞错许愿对象了吧?”
来砚不急不徐摊开手在手心里写了个“曔”字。“没搞错,我国文还不错。曔,乾也,日明也,你不就是太阳吗?”
万曔心头轻颤,随即恢复理智,这种话这个人一定轻车熟路,没什么好感动的。上次还说他是月亮,这次换汤不换药变成太阳罢了。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明明喝的是热可可,大脑却好像喝酒后被酒精麻痹,想着什么就脱口而出了。
来砚自然没听懂,发问道:“什么事?看日出还是许愿?许愿的话第一次,看日出倒确实是经常。我之前出过重大意外事故,险些死了,在医院里躺了大半载,后面实在躺着没趣,就隔三岔五偷跑出来看看日出。”
经历过一次死亡后多多稍稍留下些后遗症,比如日复一日的噩梦。所以时不时看看这样的破晓成了他熬过那半年的救命稻草。
“之前都是一个人看,看多了也就这样。今天你在,倒是有些新鲜感了。”
日出后气温回暖,困意开始上来,万曔没好气道:“多个人总归不一样。万总能言会道,找个大晚上不睡觉三个小时车程陪您心血来潮的人想必不难。”
“气性不小。”来砚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红酒,柔声道,“我确实有些心血来潮了,东西都是让我助理临时准备的,不太周全。回去请你吃早饭赔罪,我知道一家早茶不错的店。正好和你聊聊工作的事,刚刚的许愿我可不是心血来潮,是诚心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