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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求你活下去 ...

  •   屋子里没有风。

      帷帐低垂,药香在半晌未散的热气中沉成一团,连窗纸上的光都像褪了色的墨痕。

      沈行之醒着。

      他睁着眼,目光沉沉地望着天顶,仿佛天花板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那眼神太静,静得不像是注视,而像是彻底放弃了“看”的动作。眼珠不转,瞳仁不动,连眼皮都只是机械地偶尔眨一下。

      应如是坐在他床边,许久没有说话。

      她手中还握着一块热帕,原打算为他擦脸,但抬到半途就顿住了。她垂着头,只听得见自己呼吸中一丝一缕的哽意。

      她不是没准备过。

      不是没想过这一刻——当他醒来,当他发现腿没了,她该怎么说,她该怎么安抚。她甚至写了草稿,拟了话术。

      可真正面对他睁开的眼睛时,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太瘦了。

      那是一种掏空式的瘦——骨架撑着皮,血色淡到唇边也看不出红。被子之下,是平坦的褥面。他如今只剩上半身还能抬起,躯体以下全然没有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当然也说不了。

      可他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痛”,没有一点挣扎、疑惑、恼怒,甚至连呼吸也没有紊乱。

      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一切,都像是他心里早已清楚的答案——只是到了这一刻,再次被“身体”印证时,他反而更沉了。

      应如是突然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去。

      “我……”

      她轻声开口,可那声音哑得仿佛一捧干灰。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自己不是狠心,也不是忘恩,更不是冷血。

      她甚至想抓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怕你死,我不敢赌。

      可她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眼泪倏地落在自己裙上,洇出一点阴影。

      她不是没哭过。这几天来,她为他忙前忙后,熬药、换绷带、配香、查账,甚至连灌肠都亲自来。她以为她早已习惯照顾病人的生活。

      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不是哭“失去的腿”,也不是哭他这一身病,而是哭他连死都不不能做到。

      沈行之闭着眼,像是倦极了。可眼角那一点湿意却悄悄浮了出来,沿着鬓角滑入发中,整张脸仍是一动不动。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轻的动作,连带着被褥一起拢住,再一寸一寸地扶进自己怀里。

      他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

      他身量本不小,可被她抱起来时却轻得像一具折翼的鸟——不,是羽毛沾湿了水,连挣扎都省了,整个人瘫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配合。只是任由她把他搂进怀中,头靠着她的肩,眼珠缓慢地转了一下,又垂下去。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

      像哄一个孩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是想“安慰”他,她只是……想让他感受到自己还在,想用这种最本能的方式告诉他:

      ——你不是一个人。

      她低头,把脸埋在他颈侧。

      “你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怪你。”她声音轻轻哽住,“我知道这事多难受……谁都受不了。”

      “可你要不想活了……沈家的冤,谁来喊?”

      “你要死了,他们就真的赢了。”

      她说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很快湿了那一片褥巾。

      沈行之没有回应,但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他后背肌肉极轻地抽了一下。

      那不是动——他已经动不了了。

      那是一种被压垮的情绪在身体里翻了个身。

      沈行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慢慢地、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应如是才发现,他的眼睫早已湿了。

      不是突兀地哭出来,也不是哽咽失声。只是那种悄无声息的濡湿,一滴一滴,从那双被风雨吹干的眼里落下来,极缓,极轻。

      他的脸太瘦了,瘦得像骨头上覆着一层纸。

      面颊处的肌肉几乎已经无法动弹,就连眉头,也只是极细微地抽了一下,就像风拂过一池死水,泛起一丝漪涟,便再无波澜。

      他没法皱眉,也没法咬牙,甚至没法抽泣。

      他的脸僵着,他的躯体动不了,他哭的时候,像一尊塌了的像。

      那眼泪落得极慢,一滴滴顺着颧骨滑过,像在寻找出口,却因皮肤的僵硬无法转弯,终于坠进了应如是颈窝里。

      温热的,轻轻的,一瞬间仿佛烧穿了她整颗心。

      他就那样靠在她怀里,瘦骨嶙峋的肩胛贴着她心口。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轻,像悬着一根细线,一旦哭完、冷下来,就会断掉。

      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种沉入最深处的放弃——放弃抵抗、放弃表达、甚至放弃自己仍是“一个人”。

      可她不能让他倒。

      她搂着他,像搂住一个从山崖边缘吊着气息的孩子。

      她不再说话,只把脸贴着他额头,闭着眼,轻轻地一下一下摇着他。

      *

      他没有再睁眼。

      应如是坐在床边,很久没有出声,只是一直把他抱着。她的手落在他后背,骨架轻得吓人,像贴着一层薄皮,随时都能散。她低头,靠着他额角的位置,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在等,又像是在忍。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他轻轻往上托了托,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实在太瘦了,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她一只手就能托住后脑勺,骨头硬得硌人。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很轻,不是要告诉谁,而更像是压在心里太久,终究还是得说出来。

      “那天我去见了皇上。”她没看他,也没等他反应,只是顺着说下去,“我告诉他,我能救他的命。”

      “他说,如果真能救,就答应我一件事。”

      她说到这里时,手稍稍紧了一下,把他抱得更实一点。他的后背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肌肉都不再抽动,像是一块松软的麻布挂在那里,随她抱着。

      “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能动。”她轻声说,“但他点头了。”

      “他说他会听我那一件事。”

      沈行之还是没说话,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低头看他,眼角有点湿,不是那种激动的泪,也不是哭,就是眼里一直积着一层水气,怎么都散不去。

      她不太敢再看,只是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小声道:“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怪我。”

      “我知道你也许宁愿就这么死了,不用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用再受一遍这种疼。”

      “可你是我带回来的,我不能让你死。”

      “你要是能动、能说话,大概会骂我,或者直接不要再见我。我都认。”

      “可你现在活着,还能听见我说话。”

      她的声音很小,语速也不快,像是说得太快会惊到他。

      “你之前问我……是不是还跟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一样。”

      “我不是。我不是她。”

      她顿了一下,把他稍微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但我……也不是别人。我是现在的我,是那个想救你的应如是。”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还是没有睁眼。

      她把脸贴在他额角,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要是想骂我……等你好点了再骂。”

      “你现在太弱了,我骂不回去。”

      沈行之没有怪她,他只是太累了,太疲惫了,累到没有力气再抬一抬眼,如今的他还活着,还撑着一口气,其实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的眼泪还在流,顺着她颈侧滑下,落在衣领里,像是灌进心头的潮水,一点点把她的情绪也淹没。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多强大。那一刻她抱着他的时候,只觉得心口发疼,像是要裂开了。

      她伏在他耳侧,声音低得像是一句誓言:“你要是不想活,就把命给我。”

      “我替你活。”

      “我替你翻案,替你揭开那些人到底干了什么。”

      “但你总要活着看一眼——看到底是谁把你逼成这样。”

      “三皇子……已经被关了禁闭。”

      她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了,只是继续抱着他,像怕他随时碎掉。

      风从窗缝中透进来,带着夜雨未干的凉意。屋里静得只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和她心跳在一点点慢下来。

      他还是没说话,但那种放弃一切的绝望感,慢慢有了点松动。她知道这还不够,也许他不会立刻有了求生的欲望,也许他根本不会再相信什么“机会”或“希望”。

      但至少,他现在还在她怀里,眼睛闭着,心跳还在。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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