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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纸鹤与冰沙 ...

  •   一路上胡侃,车在半小时后停在了一家名叫“码头人家”的饭馆。
      横竖街是远近闻名的美食街,即使周一,饭点客人也不少。陆升月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两人小心翼翼地开门避免撞到两边停着的车,艰难地挤了出去,走了大约一百米到饭店门口。万幸的是这家饭店人不算太多,见有一张角落的两人桌还空着,他们走过去坐了下来。
      “菜单给他,今天我请客。”杨辰对递菜单的小王说道。
      两人是这家饭店的常客,加上店体量小,基本店里上上下下都混熟了。当然,这主要归功于杨辰的主动出击。陆升月常常因此嫌弃他“路上见条狗估计都能聊起来称兄道弟”,杨辰对此的回应是“那我现在可不就是跟你称兄道弟了吗”。
      那场对话的余波持续了两天,最终以杨辰败下阵来告终——原因很简单,不喜欢早起的他失去了陆升月带给他的早点,饿了两个上午头晕眼花,恍惚间以为自己梦回高中,于是干脆利落地低头了。
      于是此后杨辰又新找到了可攻击陆升月的点——小心眼。对此,陆升月不置可否。
      “好的。杨先生今天又打了什么赌,怎么又输给陆先生了?”小王一边将菜单平展在陆升月面前,一边打趣道。
      “嘿,什么叫又啊?我上次赢了。”杨辰接过小王递来的橙味汽水,笑着反驳道,“这回没打赌,报他人情而已。”
      陆升月和杨辰从小到大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和对方打赌。学生时代没什么钱,所以平时打赌大多没有什么彩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设置小小的彩头。长大了之后,这样的赌局就逐渐演变成为了请客吃饭的伴生节目。
      “什么人情啊?还不如说想拿饭堵住我的嘴。”陆升月勾选完菜品,将菜单递还给小王。
      面对小王一脸“快讲快讲我要听”的八卦表情,杨辰只能瞪了陆升月一眼,然后把这个充满好奇心的姑娘推向厨房。而陆升月假装没看见他这一眼,说道:“进店还不摘口罩,没破相,放心吧。”
      “我这不是怕吓到小王吗?而且,警方抓人的消息还没透漏给媒体,昨天我才刚在酒吧出了打架的事,很多人看到了我和警察在一起,在景睿那边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我还是尽量保持低调的好。”
      “那你还告诉我?不怕我把你出卖了?”
      杨辰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升月,你怎么也跟我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你也喝酒喝醉了?”
      虽然觉得提出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知道他五年任务大部分细节的人实在有点傻,但看他正色,即使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这么正经,杨辰还是憋住笑答道:“出卖就出卖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眼见陆升月肉眼可见地不淡定起来,还嫌弃地“啧”了一声,杨辰真心实意地发出了今天第二声爆笑。调戏陆升月简直是人生中的一大乐事,仅次于打赌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要连夜爬上崆峒山了。”
      “别啊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瞎说的。但是意思是那个意思你知道吧,我不怕你出卖我。如果真有出卖我的那一天,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你被威胁了。到时候你就放心出卖我,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警察会保护我的。”
      杨辰倒出汽水,向外出时一贯喝茶的挚友举杯。
      “希望我们都不会面对那一天。”他笑着说,“不然到时候我很为难的,究竟是保你的命还是我的工作。”
      陆升月眼里神采明明灭灭,最终选择笑着举杯。与他碰杯的一瞬间,他说道:“保你的命重要。”
      杨辰有一瞬间的愣怔。“什么?”
      陆升月放下杯子,与他对视。他镜片后的眸子沉静又灼人,像湖面上反射的阳光。他又说了一遍,只是多加了一个字,“保你的命更重要。因为我比你惜命得多。”
      “为什么每次出任务,即使没有必要,也一定要莽撞行事?”
      突然的疑问打了杨辰个措手不及。他勉强咧咧嘴,想打哈哈敷衍过去,却感觉自己在陆升月的目光下几乎无处遁形。他下意识地转移视线,勉强答道:“我的行事风格嘛,你知道的。”
      陆升月不语,只是喝茶,继续看着眼前目光躲闪的人。就是因为他太知道杨辰的行事风格,才有此一问。
      杨辰的风格是胆大心细,而不是冲动莽撞。他刚开始做线人不过二十岁,那时的他冲动心性甚至不及现在的一半。说这几年间没有什么变故,他是不相信的。
      但杨辰从来不说,他于是也就没问过。他清楚杨辰不是那种随时随地能对亲近的人倾诉任何事情的人。如果他想,现在就可以说;如果不想现在说,以后随时随地都可以说。
      意识到陆升月的真实意图后,杨辰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清楚陆升月什么意思。他也知道眼前人只是担心,无心逼他开口。
      你护不了我的。杨辰用手指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但他强忍住了自己倾诉的欲望,没有说出口。
      这不是你能踏足的领域。人的世界已是诡谲,神的契约更是阴险,带着游戏人间的洒脱和残忍。
      他的确有一万种办法把自己的任务完成的既漂亮,又不让自己受伤。但神不喜欢看稳定的戏码。神可能会在上一秒跟他如兄弟一样说笑,下一秒就开出与愿望相对应的高昂的筹码。
      他想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做出危害自己生命的事情。但顶着满脸的伤说这种话实在没有说服力。那是撒谎,现在这种情形下他对陆升月做不到。
      杨辰闭了闭眼,躲开他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的目光。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只是你无法想到我在遭受什么。这种担惊受怕、日日警惕的日子,我就不拉你一起体会了。
      “菜齐了,二位慢用。”
      小王布菜迅速,菜一次性上齐,她微微欠身后便去忙自己的了,没有注意到自己无意间打破了他们之间这种难堪的沉默。
      杨辰重新笑了起来。他摘下口罩,拿起筷子。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陆升月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他最终沉默地点了点头,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两人再也没有聊回刚才的话题。
      “以后再说”。他们都清楚,杨辰不会说的。
      边聊边吃,吃完饭已是下午一点半。餐厅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桌人。
      “咱们也走吧?”
      杨辰点点头,站起身。“好,我去结账。”
      杨辰起身,去前台结账。等小李结账的空档,他从前台的大理石桌上放着的一盘糖里扒拉了半天,如愿找到了一颗被蓝色玻璃糖纸包裹的糖。
      他剥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含着,手上没闲着,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糖纸折成了纸鹤。
      小李递发票的同时,杨辰将那纸鹤递给她,道,“谢谢。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啊!谢谢你杨先生!”小李绽开笑容,开心地接过纸鹤回去工作了,“也祝您和陆先生生活愉快!”
      杨辰微笑着点头,向角落里的陆升月挥手示意。陆升月起身,几步跟上他。杨辰走在前,所以他没有看到身后的陆升月在经过小李时,不经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纸鹤后,眼睛微微眯起,如同每个拥有优良品质的年轻人般克制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不满什么?他相信自己已经把他想说的表达得足够清楚,像之前数次对杨辰表达的那样。杨辰是个不逊于他的聪明人,他不信他一点都察觉不到。
      他只是在刻意地一次又一次地避开他的好意。
      这很幼稚。他盯着那女人手里的纸鹤时,意识到自己像个小孩一样动摇了,如此批评自己。但他也为自己找了理由。
      杨辰不是他。他不能要求自己像他那样一直克制着。
      所以有时他也会放任自己心中的想法肆意生长。不管那多肮脏。比如现在。
      他们已经走出了码头人家。正值正午,一出门便感到热浪袭人。日头刺得人眼睛生疼,前面的人索性摘下眼镜,才避免被镜片来回折射的光晃到。
      修长白皙的手指吊儿郎当地挑着眼镜,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眼镜腿,跟从前一样没个正形,一没事干手上就得有个什么东西来占据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藏在白衬衫袖子里的那一节手腕也露了出来,和手指一样,纤细,在阳光下白到发光。那双手只有翻过来才能看到虎口处不同寻常的茧子,从背面看,怎么都想不到这是一双能拿枪的手。
      但陆升月清楚杨辰手上是没有什么力气的。高中班里有一阵子兴掰手腕,男生女生一下课就围在某张课桌旁边开始比赛。杨辰站在桌边看得倒是挺欢,就是死活不参加,一有人邀他他就摆摆手,笑着说自己右手受过伤,实在使不上劲。正因如此,多年后作为线人,偶尔配枪的时候他会用左手拿枪,而不是自己平日里的惯用手右手。
      所以,如果下次这个人再打哈哈不听他说话,要不要干脆把他绑了让他安分点听完他说的话,不回答就不让他走呢?
      “诶,都请你吃饭了,现在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
      陆升月眨眨眼。横竖街依旧人来人往。临近暑假,街上多了许多外地游客,孩子们在拥挤的人潮里像泥鳅一样灵活地窜来窜去,不时发出兴奋的大喊。疲于奔命的家长满头大汗,试图跟上孩子的脚步。街边支起了应季的摊位,冰沙冰粥冰激凌的摊位前排起长队。
      杨辰现在指着的正是其中一个冰沙摊子。他笑得促狭,见陆升月没有反应作势要去拍他脸,被人躲开了才满意地笑道,“发什么呆,快去快去。”
      陆升月哑然失笑。他翻了个白眼:“哪儿有你这样的,贿赂完人还要敲诈回来,好处全让你占完了。真是一点不吃亏。”
      话虽如此,陆升月还是去摊位前排队了。杨辰大致扫了一眼,那个摊位前只有三四个人在排队,于是向他喊到,“我去车里等你!”
      陆升月回头挥手,示意他知道了。穿着白衬衫的他像是吸收了全部的阳光,站在那里便闪闪发亮,周围已经有年轻姑娘在偷看他捂嘴偷笑了。
      还是和上学那会儿一样,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吸引别人对他移不开目光。
      杨辰想着以前的上学时光,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这家伙初中沉迷打球,天天午休逃去郊外的一个篮球场打球,等下午回学校就是昏昏欲睡。不过还好他那时中等偏上的成绩也使他不至于被叫家长,最后练的一手好篮球,在篮球赛中大放异彩。再加上他不俗的样貌,他那时每每打篮球赛,总有不少女生在场外看他。即使现在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篮球场上恣意的少年,却依旧是人群中最出挑的。
      回忆着往日的年少时光,杨辰已经走到了车边。习惯性地摸兜找车钥匙,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车,还忘了跟陆升月要钥匙。他笑自己的糊涂,回头找他,却怎么也望不见那个高挑的身影。
      杨辰习惯性地摸摸鼻梁想摘眼镜,摸到一片虚无时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眼镜。
      我的远视眼什么时候这么捞了?
      他心里犯嘀咕,又走了几步,盯着冰沙车看了半天,直到眼前都被阳光晃得一阵阵发黑。
      没有。刚刚他一扫而过的排在前面陆升月前面的人,连带着陆升月,都不见了。
      耳边又响起这人刚才吃饭时候的话。
      “保你的命重要。”
      啧。
      杨辰拿出手机,点开陈景睿的号码预备上。按理说光天化日下,这帮人不应该这么猖狂。但是总得预备上,这帮人的底线——如果有的话——不是他可以想象的。
      杨辰开始大步走向冰沙车的方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狂飙,心跳声如鼓震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难以冷静,不由自主地向神明求助了——即使知道这违反契约。
      但神明如契约规定的,不会将他的力量运用在除杨辰本人以外的人身上,并没有回应他。
      “这位小哥在找谁呢?”
      杨辰应声转头。陆升月一手拎着装着一杯冰沙的袋子,一手拿着一瓶酒。此刻,他笑着看着杨辰,脸上满是得逞的笑。
      杨辰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陆升月看到杨辰紧张的姿态骤然松懈下来,脸上的笑容越发猖狂。
      刚还让自己担惊受怕的人,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毫无同情自觉地笑话自己,杨辰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打他还是先为自己的慌乱开脱。最终他冲陆升月挥挥手,没好气道:“找我儿子呢!你小子去买酒了?”
      “对啊。前面排队很快,我寻思买瓶酒晚上去你家喝。”陆升月递给他一杯冰沙,“给你,香瓜味的。”
      杨辰接过冰沙,将他意图搭自己肩膀的手拍开,“臭小子,也不说一声是吧?我还以为你让拐跑了呢。”
      手的主人夸张地甩了甩手,然后换到了他的左边走,试探性地虚搭着他的肩膀,道:“我忘给你车钥匙了,买酒的时候才想起来,没想到你回来找我了。放心吧,我这么大个人,又是在闹市,不会丢了的。”
      在酒吧那么多人的地方不也会有“捡尸”事件吗?线人的亲近之人有时甚至比线人本身还危险。他干这行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听说过以线人家属来威胁线人本人以阻止情报流出的事情发生的。他父母早已不在世,虽然没明说,但陆升月便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所以,给我有点自觉行不行啊?
      杨辰暗暗腹诽,决定不跟这个不去酒吧夜店的人计较,“没给你打电话,怕你万一被抓……”
      “打草惊蛇”“坐实关系”等等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自己倒先觉得有些神经质,于是笑了起来,“算了,先不说这些了,走吧。”
      大概是昨天执行完任务没睡好的缘故吧。如此想着,杨辰一边扒拉着勺子吃着冰沙,一边和他往车的方向走去。
      车旁的两辆车都已经离开,二人敞开车门散了好一会儿热气才敢坐进去。享受着车里的冷气和冰沙,杨辰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陆升月随手按开车载广播。广播里正在播放新闻。杨辰百无聊赖地往窗外张望着。高架桥上车流熙熙攘攘,但并没有达到堵车的地步。新闻里也没有关于毒贩的消息,想来是进展不顺利。陈景睿没有告诉他其他的关于贩毒集团的线索,他不能确切地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团伙。但根据毒品泛滥的情况,想来团伙规模也不会小。
      昨天他们在酒吧打斗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不能排除三人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背后团伙领头的耳朵里的可能性。那么……
      “奇怪,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警车?”
      陆升月一句话把沉浸在思绪里的他拉回现实。杨辰看向陆升月目光投去的方向:几辆警车从他们旁边呼啸而过,但并没有拉警笛。
      杨辰耸耸肩:“在平昌地界很难让人不多想。那三个人背后可能有更大的团伙,不过这只是我的感受。”
      “大的团伙?”
      “我不清楚,因为按规定我不能打探除目标以外的消息,但现在看来大概是的。”他吃下最后一口冰沙,补充道,“希望别是个跨省团伙。毒品跨省可比一般犯罪跨省可怕多了。”
      “跟犯罪打交道已经够难的了,更别提这些人。”陆升月敲打着方向盘,“这次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什么时候打算像你承诺过的一样抽身?”
      他口中的“抽身”一事,对于杨辰来说属于记忆缺失的事情。那是他少有的喝醉酒的一次,他完美地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所以醒酒后陆升月告诉他,他醉酒的时候答应了他会在合适的时候抽身时,杨辰是一万个不承认的。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升月记下了,而且相信了。
      杨辰一笑,抱手向后一靠。“每次你都是一样的问题,那我也是一样的回答。我不会改变我的态度,暂时我还是会继续做线人。”
      “看路吧你。”
      他在陆升月想继续反驳他之前噎了他一句,于是陆升月无语地转过头,终结了话题。
      抱歉了,升月。
      我必须在一次任务中死去。这是弑神的代价。
      他望着路的前方,眼中的光随着路灯灯光和阴影的切换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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