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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半阙凉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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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平行世界,胡姬刺客x少年将军】
热闹,是如柴火般堆起的人的温度、如蚊蝇聚集的人的声音,持续不断地融合、暴涨,黯淡再激发。寂寥的边城,敌人的白骨恰可作火药引线,点燃一场盛大的热闹。
盛大和漫长互为因果,令热闹的缘由、白骨的制造者越发烦躁。
“哎,哎。”身边副将胳膊肘又闲不住地推他。
“不看不看,除非是三个头的狮子来唱曲儿。”
乔铭一心一意嗑瓜子,头也不抬地回道。他对宴会、女人、靡靡之音、葡萄美酒夜光杯通通缺乏兴致,尤其是在一场战争结束后。杀戮,杀戮的结果,得知结果后的庆祝或激励安抚。他一视同仁地厌恶打仗的任一环节。可惜造化弄人,他不得不子承父业,还不幸有领兵的天赋。
副将坚持不懈鼓动:“这次错过你可别后悔,人家不仅点子正,还一直看你呢。”
“看我?看我做甚?”他大逆不道地端走盛瓜子的小碟,乔铭才舍得抬头睨他一眼。
“我哪知道?必是看出将军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意图巴结,再不济只是春风一度,也是这些番邦小民的福气。”
乔铭对副将的吹捧不置可否。让他若有所思的,副将有意无意提醒的另一件事。
此时城主为夺回商道的英雄们设下的宴请已接近尾声,当地作陪的官员十有七八离席或醉倒。乔铭仍陪着将士们寻欢,但盯着几只最重要的文官的脚——待一一迈出门槛,他迅速将位置换到不起眼的边角处。
如果有人特意关注他才是反常。
西域诸国诸城,各类势力如蚁群侵占和分裂,混乱、繁多而隐秘。种种危险诡秘传说亦不可胜数。更不缺被刺杀的、横死的商人、使者与将士。踏上这抔黄沙,乔铭一直小心谨慎,不与来路不明者发生任何接触,甚至不公开表露身份。连城主也是今日才知少年将军的真容。
乐声上扬,旋律一圈圈荡开,本来陷入颓势的热闹回光返照般复燃。副将连连感慨:“嘿!总算来了个货真价实的番邦美人。这身段……你小子福气大了。”
怎的又成我的福气了?乔铭只觉得号称斗酒三千的副手终于不敌关外金波,醉得过头。
要说乔铭不辨美丑,那是夸大其词。他只是对美貌见惯不怪。异域美人亦是在皇家宴会中不难得见。更不提他自己便是都城中掷果盈车惹人议论的一员。但乔铭深知这一切不过是投胎的运气,他虽不屑一顾,但也不愿故作清高扫了副将的兴。
乔铭怀着两种截然心思,预备仔细瞧一瞧这舞姬是哪里迷了人眼。
是澄澈的,如月华初生时暮色的眸?
还是轻盈如鸢,柔软若缎的身体?
“如何,不算诓人吧?”
“这是自然…”
乔铭勉强挤出几个字。凝固着,看她像一缕烟,不,像个画皮艳鬼飘到他近前。
艳鬼折身跪下,乔铭竟从中品出十足的乖巧意味,她嘴唇微启,衔了细颈银盘中玛瑙似的红提。
提子色深,更显得那唇红似鲜血。
乔铭蓦然笑了一声,食指轻轻一推,那罪恶的果子便滚进罪恶的美人嘴里。
甜蜜的果肉和汁液在齿间炸开,她呆愣着令淡粉爬上耳尖。女鬼一身浓郁的妖气因这无伤大雅的断点而散了个干净,剩下连羞恼也藏不妥帖的青涩舞姬。
“不忙走,换成酒,他就要了。”副将抬手倒了一杯,笑着递到她眼前。
她盯着琥珀色酒液中晃动的影子,低下头,小心翼翼咬住杯沿,努力凑近神色平淡、难辨喜怒的男人。
乔铭见那唇瓣颤动似雨中萍,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舞姬望着他眨了眨眼,抿唇一笑,返回连绵的跃动的裙裾之中。一团团面目模糊的的色块中,只有唯一的人形鲜明。
乔铭拍了拍副将肩膀,点点头。两人又碰了一杯。
他问副将:“你之前在这儿戍边,有多久?”
“一年半载吧,怎么?”
“那会说上几句西域话咯?”
“岂止会点,鬻货籴物都不成问题。长官,您想学啊?”
乔铭笑着摇摇头。
他在城中的住所是城主闲置的府邸。待宴会结束,乔铭踱回房中时,明月已经偏东,冷漠又遥远地俯视行人。
两盏油灯昏暗,照出床铺上茧型的凸起。
即便是意料之中,乔铭仍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心跳加快。背在身后的手插上门闩。
暗红被褥密不透风地遮掩住锁骨以下的风光,只露出白瓷般无瑕的肩颈。她双目阖着,面容静美,仿佛卧在莲座的观音。
观音的目光比她的匕首明亮。
乔铭轻巧地躲过一道刀光。他游刃有余地格挡与回避对手的杀招。狭小房间内衣衫随步履浮动,他甚至来得及扶起被对方毛躁动作碰倒的茶壶。
沿方桌绕了两圈。第三圈时,乔铭手臂一抬,手腕一转,缴获凶器,将张牙舞爪的猎物一推,按在衣柜上。
“你们西域的刺客功夫都这么差吗?”
乔铭膝盖抵在她□□,抽出腰带将作乱的双手绑紧。
白色单衣被汗水浸透,她紧紧抿着发白的唇,认命似的一动不动。
“不说话?”
乔铭从瘦削后背开始细致查验与排除潜在危险。快速经过若隐若现的胸口,不自觉地摩挲纤细得连触摸都怕折断的腰身。从胸前和束腰中,乔铭搜出一个袖箭,一个铁蒺藜,一个素色瓷瓶。拔开瓶塞,瓷瓶里面是几粒黝黑药丸,散出刺鼻异香。
“准备很齐全嘛,这些应该不少银子吧,替你可惜。”
“闭嘴。”林禾鹊咬牙吐出两个字,用尽全力忍下喘息。
当默数的、恐慌的、等待的、意料之中的坏事降临,人的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
药效发作了。
乔铭发现与他抵抗的力道遽然消失,他无意识地怀抱住那具温热的、潮湿的、柔软的身体。
林禾鹊并不觉得多么不甘,也不后悔螳臂当车孤注一掷。唯一遗憾的时刻,或许是进入房间前,被灌下药后没有尽力多吐点出来,没准能多争取些时间。
他顺着乔铭的力道,故意贴紧这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没开过荤的少年,用受药物而刺激挺立的蹭动他僵硬的大腿,挑衅道:“我不是女子。”
见对方似惊诧似茫然,林禾鹊笑容愈深,满怀恶意地想:死之前狠狠恶心一下敌方首领,也不亏。
林禾鹊没想到的是,在短暂的讶异后,乔铭只是叹了口气。年轻的将军似乎看透了他幼稚的、落后于自弃的挑衅。
乔铭不声不响的收紧手臂,在林禾鹊耳边轻声道:“还没想起来吗?阿——恰。”
阿恰。姐姐。
当他念时,这个词语超出了它所拥有的亲缘和礼仪的含义。乔铭从那时知道,砭骨夜风中,即使牙齿冷得打战,仍能保留一点火星似的温热。只要与另一人握得够紧,仿佛掌心纹路都交叉成为对方的刻痕。
他幼年记忆中仅存留过几日的“姐姐”,出落成和他想象中分毫不差的模样。乔铭也在不间断的、见缝插针的回忆中质疑过,那个牢固又飘渺的影子,数年中微不足道的一段昼夜,是否只是接近真实的幻觉。
林禾鹊一腔怨愤被突兀打断。他屏住呼吸,第一次仔细打量敌对的男人,从隆起的眉骨到喉结,沉默。而后更滚烫的、轻颤的气息从唇齿间逸出:“早知今日,我不会……唔!”林禾鹊骤然一颤。
乔铭摩挲他紧绷的肩头和手臂,低声道:“抱歉。”
虚伪。道貌岸然。罪无可恕。
“动手吧。”林禾鹊闭眼说道,虽然这并不能阻止泪水流下,“看在……”
看在什么上呢?他年少时对垂髫小儿随手的帮衬,难道称得上什么情分?林禾鹊咬住唇。
他的眼睛、咽喉和……一样潮湿而软弱。
强烈的耻辱感让林禾鹊恨不能即刻就死,而他甚至不能自裁,只能祈求仇家的怜悯——如果对方还愿意怜悯。
“杀了我。”他吞下任何用于换取垂怜的字眼,只重复唯一的愿望,“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一边颤抖一边祈祷。而决定命运的人在漫长的呼吸后说:
“嘘。”
门外响起脚步声,试探的敲门声,随后有人问:“乔将军,方才听见房中异响,是否有何不妥?”
“无事。”乔铭吐出两个字以作回应。他垂眸看着林禾鹊,忽然倾身贴近他颈侧,咬住汗湿而薄软的一层皮肉。
林禾鹊猝不及防地吸一口气。齿与舌肆意摩擦,轻微的痛感与痒意让他发出婉转的呻吟。
门外重又回归安静。
乔铭托着林禾鹊站起来,把他放回凌乱的床铺上。
“你一心求死,我自然可以满足你,但总得收取些报酬,否则岂非亏本生意?”乔铭笑了笑,“况且你也看到,城主煞费苦心招待,我也不能不识好歹。”
林禾鹊冷笑道:“钱货两讫再好不过。只是乔将军千万一次收够本。”不然无论死活,也不会有第二次让你近身的机会。
林禾鹊从来不是“美不自知”者,他太清楚这一副皮相,以及更深处的秘密能换取什么。他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他会被由外而内的掠夺。
至少,眼前的男人是他主动选择的。他从容地委身刀俎。追本溯源,即将进行的□□还称得上“你情我愿”。
林禾鹊唯一没想到的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摧毁他平静生活的始作俑者,是他多年前发善心的结果。不可不谓造化弄人。他所计划的报仇雪恨,原是偿还一场孽债。
后悔吗?
林禾鹊闭着眼。宽大有厚茧的手掌度量他的腰身。被面精细的刺绣印在后背如针扎。呼吸靠近,耳边的声音箭一般射进胸口:“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做什么?”
吻。循循善诱的,激烈撕咬的。食欲与情欲合二为一的。牙齿碰撞,舌根发麻,呼吸过度。中暑般晕眩。晕眩得飘飘然。
“害怕?”
林禾鹊摇头。
“因为这个?”
林禾鹊咬牙:“不是!”
乔铭安抚他:“不会让你疼的。”
林禾鹊哼了一声。他哪里是怕疼?
极致的细嫩温软,乔铭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更早之前,在林禾鹊还是遥不可及的记忆时,乔铭没有肖想过此情此景。而更亲密和肆意的妄想,从目睹他跪在自己面前开始。
他看见林禾鹊一如既往地言行不一、口是心非,作出一副顺从或温柔的模样,却又不肯扮演彻底,露出不咸不淡的狡黠来。
是要绞尽脑汁、出手果断才能捉在掌中的野雀。
乔铭有意折磨自投罗网的宠物,逼迫道:“是你要的。告诉我,是你想要。”
“是……是我,要。”血液鼓噪。林禾鹊语无伦次:“快点……”他又想哭了,这回是出于难以启齿的急切。
林禾鹊从小听过传闻,从此地出关,向西北一直行到寸草不生之地,坐落着火焰山,方圆百里皆是熊熊烈火,连铜躯铁干都化为灰烬。
瞬间落成一抔飞灰,对于此时此刻恍如祝福般的解脱。
融化也好,碎裂也好。
林禾鹊想他应是昏厥了一阵,否则不会与乔铭夫妻般同盖一张被、相对侧卧着。浑身清爽不少,只是几处都隐隐作痛。
林禾鹊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竟觉出此人几分英俊乖巧。他立刻心下反驳:果然人不可貌相。
“醒了?”
“嗯。”
林禾鹊本想趁他睡熟时溜走,久违地感到些尴尬。
“我曾经找过你。”
“……”林禾鹊犹豫半晌,还是解释道:“后来很久挣不到钱,我们一年以后也不在那里了。”
“那里”是家客栈,西域各城路上随处可见的黑店之一。
乔铭第一次虽父亲驻军时,算来十四岁左右。他独自出门,兴致勃勃甩开护卫后便“误入歧途”,被迷晕摸走全身的钱,在差点放过时被发现与汉人官员有关系,重又好生遭了顿毒打,彻底被绑架,关在马厩旁的柴房里。可怜他学了一身俊俏功夫,在三脚猫的蒙汗药前也是毫无用武之地。
林禾鹊笑出声:“你那时又矮又小,还鼻青脸肿的,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样嘛,我怎么认得出来?”
乔铭未及反驳,林禾鹊又加了一句:“还臭烘烘的一股马粪味儿。”
乔铭沉默片刻:“……那你还喂我喝水,给我上药?”
还放我走、牵我的手带我离开。
“……我还不是怕他们搞出人命来,惹上大事。”
结果惹上的是难以想象的离乱。
林禾鹊不停地想着:他们虽然做了些坏事,但也不过是为了活着。他会跳舞杂耍,会喂马会偷东西。怎么就养不活弟弟妹妹们,没有立身之地呢?
“那你现在后悔吗?”
“……不。”
林禾鹊骗不了自己,他还是会帮乔铭。哪怕多年之后,他决心杀了他。
因为他就是哥哥姐姐捡回来的弃婴。
“我……我很抱歉。”他难以猜测林禾鹊经历了何种失去,令他以献祭般的姿态进行一场无望的刺杀。
林禾鹊摇摇头。他抬头看着乔铭,问倒:“你要放了我么?”
“你可以随时离开。”
“……好。”
乔铭叫侍从送来全新的衣物,还有斗笠和披风。
林禾鹊穿好衣服,裹得严实,径直离开。他穿过走廊,听见有士兵模样的几个人讨论这场闪电般的战争。
“听说圣上本意是屠城,乔将军一直守令不发,后来搬出老将军来,那位才收回成命。”
“这不是好事吗,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可不愿意去杀老幼妇孺,太损阴德!”
“话是这么说,但皇上肯定不高兴啊!我们这不是跟错人了么?我还等着这次多拿写赏赐,回家多买两块地呢。”
“哎哟,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
“……”
走到城门口,林禾鹊回身望了一眼城楼,城墙上飘着旗子,笔走龙蛇写着乔铭的姓氏。
再见。他心中默念,转身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