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最后一场雪 ...
-
这个夜晚，简雪临几乎没有睡，陪着芥川纮归类采买的东西，给妈妈的，给爸爸的，给朋友的，还有公司关系较好的旧识。
日本人在垃圾分类上出神入化，这种事对芥川纮而言，属实大材小用了些。
他提前准备了一些muji的收纳包，上方粘有标签，写有“母亲”、“父亲”等——简雪临备忘录截图提到的名字，全都记录在案。
他的硬笔书法很漂亮，不同于毛笔字，笔画更干净工整，像是会被老师当做书写正面教材贴在教室后墙展示的那种。
简雪临把护手霜，香水，去痛贴等等物品塞进属于妈妈的礼物包，抹平表面。
不知何故，完成这些动作时，那些一块儿揣来北海道的、乱七八糟的，皱皱巴巴的心情，也被一并整理了。
挨个装箱时，简雪临无端发笑，前俯后仰。
芥川纮疑惑抬眼。
简雪临搓搓发酸的笑肌：“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芥川问：“什么？”
简雪临两手撑到身后：“你知道中国的婚礼吗？”
芥川纮摇了摇头：“只了解过一点。”
简雪临陷入回忆：“去年我们部门有个姐姐结婚，人手不够，但是要装几百个伴手礼，就叫了我和其他三个同事去她家帮忙。”
芥川纮倾听并颔首。
“就这样……”她抬抬下巴：“一样接一样地装盒。最后她给了我们帮工费，还请我们吃了顿自助餐，结果大家都食物中毒，一起在医院重逢。”
简雪临打个呵欠：“今晚的区分和整理，让我想到了那天。”
她努努嘴：“这么一想，上班好像还是有有意思的事的。”
芥川纮淡淡一笑：“你在公司一定很好。”
“为什么？”
“同事才找你帮忙。”
“比起很好，”简雪临不以为然地呵气：“根本原因是很好用吧。”
“iie（不），”芥川纮不认同她的定义：“每个人磁场不同。雪临你有友善的磁场，所以同事自然而然亲近你。有人即使笑脸相迎，也让人感觉不舒爽，因为没有真心。”
简雪临沉默，提出自己的新发现：“你好像不太爱说中文的否认诶，经常用iie代替。”
芥川纮抓抓后脑勺：“被你发现了啊……”
“什么？”
“用你能听懂的语言，说出与你相反的话语，我会觉得太冷酷和尖锐了，”他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是日语，听起来会不会好一点？”
简雪临定住目光。
不行，不对，不好，不许，不可以，不同意，不满意——
语言虽千差万别，也好坏错落，但细致的丝线永远不会打出死结。
“这样吗？”有柔软的东西在简雪临心头织起暖金色的网：“可是「不」也可以组成好的形容词。比如「不错」，简雪临有个很「不错」的男朋友。”
洗完澡合被而眠时，简雪临的唇，贴在芥川纮心口嘟哝：“明天可不可以自然醒？”
“可以。”他贴贴她额头，又替她将滑到脸颊的头发拢到后面。
“纮，你是真的吗？”简雪临问。
即使已经在他手机里看过实打实的航班信息，她的返程机票也被对方一并升舱，简雪临仍感到不真实。
北海道的一切，都如同虚构的幻白蜃楼。
临终前，人能看见流转的走马灯。
上天没准也在她跌跟头后给她一颗椰蓉球呢。
而它总有在嘴里化完的时候。
芥川纮却为此诞生奇怪的联想：“程放白天跟你说了什么？”
终局已定，他本无意插手，但简雪临的反应略有不安，也让他担心起来，他低下头：“他是不是给了你不好的心理暗示？”
“没有。”简雪临摇头，鼻尖撞到他鼻尖，两人双双吃痛，不约而同地笑：“他祝福我了。”
“是么，他祝你什么？”他抵住她额头，唇腔里有好闻的薄荷香。
简雪临耍心眼：“不告诉你。”
芥川纮咬她嘴巴：“告诉我。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啊。”简雪临以牙还牙，使出双倍咬合力。
她和别的男人有秘密真不让人好受，而芥川纮只能在箱子外边干着急，他拗气发言：“你不说，我会自己推测。”
“哦？”简雪临嘴巴曲成一个圈，眨着眼睛：“说说推测结果？”
“祝你和我天长地久。”
简雪临忍俊不禁。
芥川纮深知这是假的，把太刀架在程放脖子上，他恐怕都宁可咬舌自尽。但他有足够的信心，程放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坦露真情。因为他没有任何赢面了，是两厢尽失，还是弃车保帅，聪明人会做出聪明的抉择。
程放没有愚笨到那种程度。
但一想到，未来某些属于简雪临的重大时刻，还有这么个心思不净的“朋友”露面，还是有一点碍眼。
是他太自私自利了吗？
如果简雪临知晓他深藏已久的不堪，知道他是个在恋慕前视道德为无物的人，会不会为喜欢上这样的他感到羞耻？
注视着女生恬淡的睡颜，芥川忍不住抚摸她颧部，拇指来回摩挲。
不知是舒适还是不适，简雪临脸颊微歪，将左边脸完全交到他手里。
芥川纮怔愣。
莫名的焦躁沉下去，水面平稳了，他若有似无地弯弯唇角，埋下脸，痴迷地磨蹭她嘴唇。
简雪临被亲得半梦半醒，这样迷迷糊糊地感受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芥川真的在吻她，她半睁开眼，嗔怪：“你怎么还不睡啊……”
背后的胳膊忽然拢紧了，控住她肩胛骨。
简雪临动弹不得。
“能不能一直喜欢我？”芥川纮呓语一样，压着喉音问她。
“iie。”她俏皮地说反话，惩罚他弄醒她。
手指抵着的胸腔，很深地沉浮了一下，简雪临迎来更暴烈的吻，舌根都被吸得生疼。她嘟嚷着求饶，芥川纮才甘心停下。
她不爽地朝他胸口捅手刀。
男生心虚垂眼：“抱歉，你睡着的样子太可爱了。”
这是眼神杀吗？
简雪临怨气全消，捧住他的脸：“是不是要去中国了，你有些焦虑？”
他水汪汪的瞳仁完全露出来，暴露出极罕见的求助：“嗯。”
简雪临安抚和许诺：“别担心啦，你在北海道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跟我回去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她攥拳，摆出言出必行的态度。
“而且我还没上班，”她微笑邀约：“你想去哪儿玩？只要你假期足够，我能再带你去一次阿勒泰。让你拥有一次你的阿勒泰，而不是我的阿勒泰。”
“我不要去阿勒泰，”他飞快地揭过新提议：“我想和你有新的地图。”
那是程放走过的路。
有些不祥，他不想步他后尘。
“你已经到过新地图的边缘……三次了……”简雪临降低声音。
芥川纮似懂非懂地闪着眼皮，顷刻领悟：“雪临……”
“装什么纯真，”简雪临弹弹他秒红的腮帮子，咬牙切齿：“动手的时候不是很利索吗？”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芥川纮拥紧她，靠在她耳畔，执着于她的答案：“能不能一直喜欢我？”
“能。”她也收紧手臂，哄慰地拍他后背。
他追着问：“如果我不是个完全不错的男朋友呢？”
简雪临缩回脑袋，奇怪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如果我也做过错事呢？”他没有回避她的眼睛。
简雪临蹙蹙眉：“你违法了？”
“没有。”
“你反华？”
“怎么会！”
“你劈腿了？”
“没有。”
“你下面不行？”
“我会做各种口味的乌冬面，拉面，应该还不错？”
“……ok，当我没问。”
简雪临噗嗤笑出来：“那么，你错在哪里？”
—
忐忑延绵至最后一日的新千岁机场。
去往机场的JR上，芥川纮始终紧牵着简雪临的手，若非搬运行李，就没有松懈过。
他一向干燥的掌心挟有湿意，简雪临发现了，没忍住调侃：“这么紧张啊，芥川先生？”
芥川纮不辩解：“中国对我而言，不只是出国，到另一个国家旅游。”
窗外被雪映得透白的光块，从男生脸上滑过。
简雪临问：“那是什么？”
他思忖须臾：“是一种尝试。”
简雪临不解。
车厢内异常安静，大多是归途或远行的人，芥川纮轻声：“你知道三途川吗？”
简雪临摆摆头：“不知道。”
“在日本佛教，三途川代表亡者死后第七天抵达的河流，善者会从桥上安然度过，凡人则走浅滩，而恶徒会被卷入湍流，被水妖撕扯。”
简雪临联想到国内的意象：“类似我们的忘川？”
芥川纮颔首：“中国之行就是我的「从此岸去彼岸」，我想亲身感受属于我的罪罚和新生。”
简雪临靠向椅子，扬起一个无比明确的笑：“那你肯定感受不到了。”
芥川纮抬眉：“为什么？”
简雪临信誓旦旦：“因为你要去的地方是天堂！上海是咖啡天堂！比你们日本的好喝多了。还有一句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想去的无锡——我的老家就在苏州旁边，也算大半个天堂。我的家人和朋友更不用多说，全都是天使！你才不用去地狱接受审判，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芥川纮错愕地睁大眼睛，转而淡笑：“雪临，你……”
他停顿少刻，带着轻微的哽噎：“你是我的帰る場所（心灵的归宿）。”
虽然不那么听得懂，但简雪临大概猜出意思。
她靠到他肩上：“彼此彼此啦，不要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过完安检，芥川纮承包三大箱行李，简雪临空出手给程放发消息，告知他即将回国。
程放冷淡回复：【机场里有个hello kitty的主题餐厅，有空可以打卡】
简雪临说：【好像有路过。】
程放：【能不能别用句号了？】
简雪临：【。。。。。。。。。。】
程放：【……你开心就好。】
过了会，他添上一句话：【一路顺风】
又似不死心地问：【那谁怎么没回来？】
简雪临一怔：【他要和我去中国玩几天，你不知道？】
程放：【当我没问】
简雪临弯唇，把手机抄回兜里。
芥川纮倾身靠过来：“在和程放发消息？”
简雪临点头，失业的懊丧卷土重来：“对啊，反正也不会有工作消息找我。”
芥川纮一言未发，只是取出自己的手机。
片刻，衣袋震动不止，简雪临纳闷取出。
瞥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名字，她笑着往旁边觑一眼，接通：“喂——？”
“请问是简雪临小姐吗？”
“对啊，请问您是？”她配合地角色扮演。
“我是由您一对一负责的游客，芥川纮。接下来的行程，还望雪临小姐多多指教。”
简雪临侧向他，做了个信心十足的OK手势：“没问题~小纮之行，我势在必行。”
零食任务留在机场解决。特产店内人头攒动，简雪临挑着不同口味的生巧，回顾函馆第一日：“我都不记得这边的价格是不是跟金森仓库的差不多了。”
芥川纮把购物篮递送到她手边：“想吃哪种口味，就放进去。”
简雪临拿出一盒抹茶的，一盒提拉米苏的：“你爱吃这款巧克力吗？”
此前芥川纮并不感兴趣，但——
“如果是在雪临小姐上海的房屋里共享，我很爱吃。”
简雪临嘁笑一声，又取出两盒，丢进去，戏弄男友：“要不多叫两个朋友来？”
“ya bai……”芥川纮泄出轻微的不满。
简雪临把他往收银台拖动，欲扬先抑：“我是说，我们一起做饭宴请朋友。”
“诶？”
脑袋被欣喜地重揉一下，简雪临发丝全乱了。刚要乜芥川一眼，男生已经快一步为她梳理平顺。
手指滑到她后颈时，他趁势伸展，揽住她肩膀，让她歪来到自己身前，寸步不离：
“我第一次去中国，不要离我太远。”
简雪临半推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我们还在日本呢。”
“四小时后就在上海了。”
“又不是要去原始丛林探险。”她低声抗议：“要是没认识我，按照你原计划，你还是要一个人去中国，再想方设法认识我。”
芥川纮由衷道：“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感到不真实。”
“是吧，”简雪临一拍即合：“一想到马上要把你拐回中国，我也感到不真实。”
芥川纮不再勾着的她肩膀，而是垂下去，找到她离他最近的手，扣得异常用力：“所以，雪临小姐，拜托你，带我走向真实。”
男生的手温热而紧密，简雪临反握住它，满口答应：“好啊！你也是！”
—
「母亲，
我决定去往中国了，因为心爱的人，也因为我终于能够面对的自己。
长久的驻足实现前，我想先完成一次小小的试炼，与雪临小姐一起。
雪临小姐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是我非常迷恋的人，也是把我从巴别塔废墟里解救出来的人。在机场见到她的第一面，世界变得清澈了。
认识雪临小姐前，我只求大雪能掩盖一切。
认识雪临小姐后，她为我扫去了心底的雪。
成人之日那天，您曾问我：小纮，你想要什么礼物？有没有想去的国家？
那时我心头隐有答案，但闭口不提。
但现在的我无比明确。
这样难能可贵的相遇与机遇，就是天赐的礼物。
我将带着无可避免的畏惧，久久不散的罪责，幸运之神的眷顾，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确切，走上我的征程。
今日札幌天气很好，上海也是。
请您别再为我担忧。有雪临小姐的引领，我正在从雪天走向晴天。
敬具
芥川 纮」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最后一场雪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