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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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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雪初融。
天未亮,风已寒。
鸟从城墙东侧掠过,影子像一支箭,插入黄沙。
……
黎鹤到了。
他走在三月的边关道上,共九天路。马死在第三天,靴裂在第五天,人还上染了风寒。他不吃药,他只喝酒。酒是路上换来的,换了一枚铜钱和一句话。
“雁门缺人。”
他走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只知道这是最后一站。雁门城远望如铁,近看如骨。乌鸦在城头巢里养崽,风吹巢塌,雏鸟跌下,摔在黎鹤脚边。
他看一眼,抬脚踢开。本就风寒入体的他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血落在地上,和黄土混合,像剥落的漆。
他抬头,看见城门上的大旗。
红的。
不,是褪色的血红,像被箭矢反复穿透,又在雪里冻过。
有人在城头吼:“来者何人?”
他不答,从腰间取出折箭。
箭断于中,羽焦黑,木柄处一封老符。上书:“东陵黎鹤,有心归军。”这符来自旧时节,朝廷换印之后已废,但兵符之下还有一枚干血印,干了太久,像一块脱皮的梅花。
士兵看半晌,转身开门,门响,铁链拖地。
“放他进来。”有人大喊,放黎鹤入关。
进城第一眼,看见雪与土堆成的坟。坟旁站着两个士兵,手持长枪,不说话。再往里,粮仓空,军营冷,马棚只剩干草。偶有士兵擦甲,发出细碎摩擦声,像虫在泥里爬。
他问:“这就是边军?”
那人回:“边军是活人。活人全在北头。”
他去了北头。
“你会武?”那人问。
“会。”黎鹤答。
“你来此何故?”
“走错了路,天下皆乱,路已无主。”
北头靶场,百兵练武,刀剑翻飞,盾如城墙,旗立如骨,一支一支,插在雪中,像是血染过再风干。
……
陈砚真站在城头。
她穿铠甲,黑袍在身,鼻骨太高,眼眶太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她脸上没妆,却有杀气。她不美,但谁都不敢说她丑,她眼神像雪,砸下来,砸到谁就埋谁。陈砚真说话,语调平,似乎不在意来人:“你是江湖人?”
“是。”
“你能吃兵饷?”
“不能。”
“你要留下来?”
“看风往哪边吹。”
她点头,扔给他一条绶带。
“缠臂上。”
“我不穿官物。”
“这是死者带下来的,你放心。”
黎鹤接过,缠在臂上。那一刻风吹起来,带起尘雪,像咳出旧病。
……
如此,陈砚真第一次见到黎鹤,就是在靶场。她穿铠甲,鬓角插着一支簪。不是金的,是断枪柄削成的骨簪。
但她手上的弓,是雕龙铁弓,黑铁锻骨,百斤不开。她张开它的时候,肩胛骨像一张翅膀,沉默却有杀意。她瞥黎鹤一眼,问:“江湖人,你愿在此地站三月吗?站完便走。”
三月,雪便化尽了,边军要出征。
他想了想,说:“好。”
她点头。
……
他站岗第一晚,巡夜,风从北来,带着雪和火药味。陈砚真与他并行,她骑马,他步行。她没说话,只是望天。
天不亮,风比人冷他们走到雁门城北岭,陈砚真勒马,看着远山。她说:“那边三十里是白岭营。”
黎鹤点头:“死过人?”
“年年死,月月死,周周死。”
“你守几年了?”
“五年。”
“你信吗?”
“我信什么?”
“守得住?”
她回头看他,笑了一下。
“我不信,但我站着。”
黎鹤没说话。
雪落在他的肩上,没化。
…
她给他一封信:“给西陵的姜相。”
“信中何事?”
“借粮。”
“几日可到?”
“若你够快,十日。”
他看她一眼:“你何以信我?”
她说:“江湖人没有信可背,只能信。”
他拿过信,没有再问。
马棚里剩一匹病马,他翻身上马,马嘶鸣一声,惊起棚中麻雀。
他走了。
七日后回来。
衣破,鞋断,腿伤,手里是湿血粮票。票上还有一个模糊的印,西陵户部副印。他交票不语,陈砚真收下。
她看一眼,淡淡道:“下次慢点。”
他坐下,灌下一整壶冷水,然后吐血。
陈砚真看他半晌,把票收下。
“你可以留下。”
……
黎鹤在边军站了七日。
第一日,陈砚真带他巡夜。雁门城外数十里,全是黑土荒丘,偶有野狗嗥叫。
他问:“此地如何守?”
她只指身后的墙。
“城墙三丈厚。”
“敌军若绕?”
“绕不过去,山谷瘴毒,绕路者必亡。”
风更大了,粮仍然没到。
夜里,有人烧饭时哭,说:“这是今年最后一袋米。”
黎鹤听见后坐在角落,把刀擦了一夜。刀是江湖旧物,断锋,刃薄如蝉翼。他把它擦得发亮,照见脸时发现脸老了。
他问:“你几岁?”
没人答他。
他不是问别人,他是在问自己。
天快亮时,陈砚真来。
“你什么时候走的?”
“半夜。”
“怕人看见?”
“不想人送。”
“你伤哪了?”
“马摔了,腿断。”
她看了他一眼,点头:“活着回来就行。”
黎鹤没答。
她扭头要走时,他喊了一声。
“你想活吗?”
她没回头,只说:
“我想守。”
风动,马鸣,雪落。
……
这一夜过后,雁门天色不再晴。
云压成黑墙。风吹人眼不开。
军中传话:“粮草路断,三日内再无补给。”
副将咬牙,陈砚真闭眼。黎鹤在院中磨刀,雪落在他背上,刀面一亮,照出远处半旗。
有人走来递信:“南道来兵书,无援。”
他收起刀,把信一折,两指一夹,丢进火盆。
火烧起来,火色像血。
他站起来,对陈砚真说:“我去要粮。”
她问:“你要谁的?”
他说:“江湖的。”
她说:“他们不欠我们。”
他说:“他们欠我。”
……
去江湖要粮,来源简单,某日,雁门夜黑如墨,北风夹雪,陈砚真在书房写信,黎鹤站在门外。他不敢敲门,门后有说话声,是军中副将。
“将军,这粮票是假……”
陈砚真打断他:“你看过?”
“我看过,我亲去过西陵,姜相说从未发出此票。”
沉默。
良久,陈砚真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将军,这粮道是被人断了。”
“谁断?”
“中枢的顾参事。他说你阻他发财,断你粮,看你如何守。”
陈砚真笑得更冷:“他说得明白?”
“是。”
“他是文人,说话最毒。”
黎鹤听见门后摔了笔,砰一声。
……
如此,黎鹤出城,他用二十两银子,从村庄收了一匹老马,肋骨突起,尾巴断了一截。
他翻身上马,马嘶鸣一声,带着他朝东南跑,出了雁门,往南三十里,天色昏黑如墨,夜无月,他策马入林,沿着断河走,走到第二日午时,看见青鱼寨的旗,是江湖旧友。
旗破,旗脏,仍在风中动。
寨门前守了两人,一见他,手按刀柄。
“来者何人?”
他举刀鞘为礼:“黎鹤。”
那人看他一眼:“是你?”
“是我。”
“你还活着?”
“活着。”
“你回这儿做什么?”
“要粮。”
他走进去,说:“我缺粮。”
“多少?”
“三月粮,三千人。”
“你疯了。”
“给你二十年江湖清账。”
“你死定了。”
“我本就死。”
他留下了一块腰牌。上面刻着“黎”字。
……
寨主在屋内,五十来岁,满脸皱纹,一只眼已盲,坐在炭炉前烤腿。黎鹤走进去,没说话,把一卷纸放在他面前,“雁门兵缺粮,需援助。”
寨主扫一眼:“兵?”
“是。”
“不是江湖?”
“不是。”
“他们会给你银子?”
“不会。”
“他们给你命?”
“也不会。”
“那你来找我?”
“你欠我。”
寨主抬头,盯着他半晌,黎鹤没动,只将佩刀放在桌上,刀鞘磕出一声响,像旧债被敲醒。
……
夜里开了寨议,寨中七位长老,两派意见,一派说可助,一派说不可。
“他是自己送命,干我们何事?”
“可是他是黎鹤。”
“黎鹤又如何?如今天变,朝廷未倒,我们倒了算谁?”
“江湖不能死得太快。”
“可江湖本来就快死了。”
争到后半夜,寨主不言,只喝酒。
喝完第七杯,他说:
“送五十车。”
“太多了。”
“你怕?”
“我不是怕,我是信不过朝廷。”
“那你信黎鹤?”
“他不会还。”
“所以才送。”
这句话说完,满席寂静,风从门缝灌进来,炭火一跳,像吹灭了一盏命。
……
第三日,粮队启程。
五十车,八十一人,昼夜兼程。用的是无旗马车,盖布封箱,无一人着甲,皆是商贾打扮。
黎鹤骑在最前,马是瘦的,眼是红的,他嘴里叼一根草,嘴唇裂着,眼睛不眨。他知道自己背着的是命。背得动是义;背不动,是罪。
……
此时雁门城中,雪厚三尺。粮仓空,战马吃鞣草,士兵煮靴皮。陈砚真每日巡营两次,早晚各一次,不言语,只是她的靴子踏过雪地,留下浅印,印子第二日清晨便被风填平。
副将劝她:“将军,我们还有不到五百斗。”
她点头。
“我已派人写信,送京。”
“你觉得会回吗?”
“不知道。”
“你还想守吗?”
“我守不住也要守。”
她咳了一声,咳出血。
擦掉,继续走。
……
军中开始流言。
有人说:“将军是女人,命硬,可咱们要吃饭。”
有人说:“那姓黎的跑了。”
有人说:“江湖人不会帮咱们。”
还有人说:“说不定都通敌了。”
夜里营帐中,有人偷拿弓弩,有人闯厨房,抢干草,有人在陈砚真的营门外吐痰。她不开门,她知道,知道兵心散,知道人心死。但她不说,她只有一柄刀。放在枕边,刀下压着梅花铁令。
那是她父亲留下的,父亲死在同一座城,死前也说:“我守不住。” 但他守了三个月,她要守四个月,多一月,也算赢他。
……
雁门城西,有个白面书生,姓顾,名参事,穿绛衣,执玉笏,他在文书房饮茶,看外头雪落,有兵来报:“陈将军递来粮票,请求接应。”
他不看,只挥手:“拒。”
那人迟疑:“可将军已断粮……”
“我说拒。”
“她若败,整个北军皆溃。”
“那便溃。”
“您……这是何意?”
“她若败,我若胜。”
那人退了。
顾参事低头,蘸墨,在纸上写:“北地固守者,非命也。女将镇军,为祸久矣。宜削。” 一笔一字,如斧凿骨。
……
黎鹤回来时,是第九日,雪下得更大了,他顶风前行,一口气冲到城门前。
“开门!”
门不应。
他大喊:“我送粮来了!”这句话一出,墙头有人探头。
看到他,看到身后五十车粮草。还有一支骨簪,他举着,骨簪是她的信物,雪中仍闪着寒光。
……
陈砚真听见马蹄声时,正在桌前削箭头,她抬头,风吹开营门,黎鹤立在门外,满身雪,手里是簪,她不笑,只说了一句:“你真来了。”黎鹤点头。
“你还活着。”
他走进去,把簪插在她桌边。
再不说话,陈砚真也不说。她拨开桌上兵图,在南口画了一笔:“运粮入营。”
……
士兵吃了第一口饭时,全城静默。
有人掉泪,有人作揖,有人还在骂:“太少了。”
陈砚真下令:“三千人,分三十天吃。”
“够吗?”
“不够。”
“然后呢?”
“然后死。”
……
夜晚,黎鹤在营中坐着,陈砚真来她站着,他也站起来两人面面相觑。
她说:“你还信江湖?”
他说:“我只信走过的路。”
她说:“你不信朝廷?”
他说:“我信雪。”
她低头:“雪会停吗?”
他说:“雪不听话。”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面没光,只有刀影。
……
三月十五,敌军攻城。黎鹤站在城头。他看见雪又落了下来。落在城墙上,落在陈砚真的眉上。陈砚真骑在马背上。她穿黑甲,手执长刀,不说话。
黎鹤喊:“你想死吗?”
她笑了:“我早就死了。”
……
这一夜,雪终于停了,天亮时,雁门外传来马蹄声。是敌军来了。金铁撞击如雨,旌旗蔽日,陈砚真披甲上墙,黎鹤随之而上。
他们站在一起,望向山那头的敌阵,那是一片铁墙,是风带来的死亡,是粮带不走的命运,她轻声说:“天要塌了。” 他回她一句:“我们先站着。”
雁门城上,雪停了三日,风却没有停,天边黑云一线,压得山也塌了半边,鼓声在黄昏响起,三声。再无回音,陈砚真立在城头。
她穿甲,披红披风,风把披风吹得如战旗,她不说话,手抚刀鞘。刀是她父亲留下的,锈过三次,磨过七次,如今仍未断。
黎鹤站在她身后,脸藏在风中,只露出眼。他的刀在手里,黑刃无光,如枯枝,他们都没说话,他们都在等。
……
敌军未动,敌军如山,旗影如林。营帐外排着战鼓,鼓皮是新缝的,马是战马,兵是老兵。一面黑旗落下,敌将扬鞭,鞭声响三里。这一声之后,再无商量。
陈砚真从怀中取出骨簪。骨簪断了一半,仍有雪色。她把它插回发髻,发丝早已冻硬,簪插进去就碎了几缕。她说:“开战吧。”
……
第一夜,敌军探营,三百骑夜袭南墙,被火油焚回,天明时,风中有焦肉味。第二夜,敌军投石。
五百斤巨石压断雁门西楼。五人死,十八人伤。第三夜,敌军火攻。雁门城中大火三起,军粮烧尽一半,陈砚真披甲救火,烧焦半边袍。
黎鹤斩断火绳,被飞石打碎左肩,他用布缠住伤口,再未停手。第四夜,敌军破门,东城门失守三丈,血流一地,陈砚真亲上城楼,双手持刀,杀敌十七。有人射她,箭断于胸甲。她折箭扔下,继续杀。
黎鹤守在她左侧,身上十七处伤,眼中只剩一线,他斩断来兵一臂,那人跪地喊:“饶命。” 黎鹤回刀,砍头,血溅墙砖,如梅花一朵。
第五夜,敌军退兵,夜静无声,黎鹤坐在尸堆上,啃干饼,饼是三日前留下的,冻得如砖,牙咬不动。陈砚真站在他身旁,手握骨簪,簪断裂处崩出一道口,她把它藏进袖中,她说:“你还活着。”
黎鹤咬下一角饼,点头,“你也活着。” 她抬头看天。星光微弱,像死人眼中的火。第六夜,敌军再来。这一次,不用火,不用箭,只推云梯,云梯三排,每梯百人。
陈砚真站在中央高墙,号令全军。
“弓箭手,放!”
“投石车,退后三步,继续!”
“若破门,以我为界!”
她喊到最后,喉咙嘶哑,咳血三口。黎鹤扶她,她推开,“不死,还得守。”
她站回高墙,腰直如矛,雪又来了。雪落她发上,肩上,刀上。她看不见了,但不闭眼。第七夜,陈砚真中箭。一箭穿肩,半身鲜血,她未倒,只靠着城墙,挥刀斩前敌。
箭第二次来,穿过她腰,透甲,她弯了一下腰,站直,再杀。箭第三次来,穿她胸口,她转身,对黎鹤笑了一下,笑很淡,她说:“我站不住了。 ” 她倒下。
骨簪从发中落下,滚进血水里,不响,但碎了。
……
黎鹤接住她,她已无气,但眼还开着,黎鹤低头,贴近她耳边,她唇动,无声。他看见了四个字:“你,烧了我。”他点头,再不说话。
……
第八夜,黎鹤穿甲,他一人守东墙,他一人杀至五更,他一人斩敌十六,断指三,身中三十七创,他一人点起火油,焚了城门。敌军惊乱,后撤三里,他站在火前,血流不止,手中刀断成两节。他将断刀插入自己腹中,吐血,仰头,大笑,雪落在他脸上,化了。
他倒下,脸朝北,手握骨簪,黎鹤死了,陈砚真死了,雁门守了八日,敌军退了九里,再无还击。
……
这城墙后来也没了,春风吹来时,血花也化了。唯有老兵说:那年雁门,有个女人守城,有个男人陪她死,他们都信命。
风过了三夜,雁门无声,尸堆在关外,鸦在尸上,一啄一啄,像翻书,黎鹤死后,尸被雪盖住,像是还在睡。三日后,雪融,鸦飞,血仍在。
晨光透过裂开的云层,落在黎鹤的刀上。梅花刀,血已干,刃上斑斑锈斑,却像花瓣,一只老兵蹲下,把他的尸翻过来,嘴里念着:“活得像风,死得像刀。”
又看向城内,叹了一声:“将军也死得好。”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头,走了,没走远,他也倒下了,饿死的。
……
这年春天不来,黑云压了整整十日。天沉,地裂,野犬食人,百姓逃散。有人说□□,是天惩,因为女将军犯了天忌,因为黎鹤反了朝旨。
可谁来收尸?
没人。
只剩城里那座破屋,屋里还有一炉冷灰,灰里埋着一根骨簪,断的,陈砚真的。江湖来人了。是青鱼寨旧人,十人九马,来取黎鹤的尸。
他们在荒原上挖,挖出他冻硬的尸身。他握着刀不放,指骨已断。有人低声说:“他笑了。”另一人道:“你看他嘴边那颗痣,像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第三人冷笑:“你认得尸比认得活人还熟?”
没人答他,只有人举起刀,大喊:“送他上路。”
火起,尸化,梅花刀也烧了,火光中,一朵火中梅花,炸开,像极了天上那朵落日。江湖人把黎鹤埋了,却不埋陈砚真。他们说:“她该立在雁门之上,风吹千年,雪落不灭。”
于是他们立了一块碑,碑上没字。只有一枚剑印,是黎鹤当年留的。那剑印极深,像是把心也凿了进去。
……
三月尽,四月来。江湖断粮。青鱼寨的老寨主坐在坛前,看着空仓发呆。
他说:“早知如此,何必借粮。”
副手说:“黎鹤当年许的是清账。”
“他死了。”
“账未清。”
老寨主笑了:“死了,就算清了。”
副手说:“你信这话?”
“信。你不信?”
副手没说话。
他转身走了,走到山后,把自己吊死在枯树上。因为他信的,是黎鹤会活。清明那天,雁门下雪,雪是黄的,不知是天灰,还是沙尘。
老百姓说:“是死人太多,天怕了。”
也有人说:“是雁门的魂,在找归路。”
有人梦见陈砚真,她骑马,从血堆里走出,身上铠甲铮亮,眉上染雪,眼中无泪。
她说:“我还活着。” 可她嘴里吐出的,是血,是沙,是破裂的誓言。
……
春末,有文官远道来雁门。他说:“朝廷赦罪,封陈砚真为忠烈将,追封黎鹤为义士,此地将设牌坊,筑庙祭祀。”
没人理他。他把话念完,把诏书烧了,回身就走,有人笑问:“你来此所为何?” 他停了一下,低声说:“我来看看,他们真的死了吗?”
可江湖不拜,江湖人说:“他死了就死了,还立什么庙。”有人说:“你不怕被天打?” 那人回:“他最不怕的就是天。” 这句话传出去后,有人在茶楼喝醉了说:“黎鹤死了,江湖没了。”
“陈砚真死了,信也没了。”
“这世道不配他们活。” 说完,砸了杯子,头撞柱子,一命呜呼,也有个孩子,来拜,他是城中老兵的孙子,说要拜将军婆婆和黎叔叔。他跪在庙前哭,说:“我记得你们,我没忘。” 庙里的风,忽然响了一下,像是有人,叹了口气。
……
那夜雁门风极大,大到把新立的忠烈坊吹倒。牌坊落地,一裂为二,断口齐整,像刀割。第二日,天上落下一片黑羽。一群老兵跪在陈砚真的旧营前,背诵旧誓:“誓死守关,生者勿叛,死者不屈。”
他们背后,无人。他们前方,无城。只剩一座座空墙,斑驳残旗,和一地春雪,雪中露出一物,是那枚骨簪,仍旧断着,却仍闪着寒光。
再过一个月,雁门彻底空了,城垣崩塌,营帐化灰,荒草已没过军道,忠烈坊吹倒也快埋进土里了。这不是战败后的荒废,是战争彻底从土地上褪去了。像一个旧朝的尸体,被天火焚尽,骨都不剩。
……
江湖再无黎鹤。他的名在朝堂是叛,在百姓是烈,在江湖是空。青鱼寨被朝廷查封的那日,老寨主在夜里写了一首词。没人看懂,只有四句:
“雁门西去雁无声,铁甲长眠入雪腥。
千军未返空山路,一剑寒光照骨铭。”
然后他喝了毒酒,酒是黎鹤当年带来的,他笑着喝下,说:“还是这味。”
……
陈砚真呢?人说她葬在雁门最高的石岭上,也有人说她的尸被人偷偷带走,藏在旧营地一口黑井中,头朝北,脚朝南。还有人说,她未死,只是烧化了骨灰入了雪。但城破那夜,有人说看见她站在最前一座楼上,手握长刀,衣袍猎猎,一跃而下。也有人说看到她万箭穿心,反正楼没了,人也没了。只剩那夜之后,一阵连一阵的风,吹得城池哀鸣。
……
雁门的春天,终于到了,可没人能写下这一年春的颜色。太多血,染红了山;太多尸,填平了谷。
而春风,仍旧吹着。吹在那块无字碑上,吹在破碎的骨簪上,吹在庙中画像的眼角。那眼角,有一点红,不知是画上去的,还是风吹出来的血。
十年后,雁门重修。新城高十丈,城外多了屯田,城内少了士兵。城高十丈,街宽五尺,楼阁新设,庙宇林立。文官为守将,姓顾,号靖边侯,他来巡视旧地,走到旧营。旧营已是兵器库,屋脊上落一只乌鸦,他看见墙角残碑。
碑上无字,只一道斜痕,如血裂开,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可庙越来越冷清,碑越来越斑驳。他问守军:“这碑何来?”
答:“旧人留下。说是女将军的。” 顾侯点头,笑了一声,走了。乌鸦飞起,落雪,碑斜了半寸。有人问:“黎鹤是谁?” 没人答。
但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有老人坐在城头,裹着破棉袄,嘴里念:
“我还记得。”
“我记得。”
“她骑着马。”
“他拿着刀。”
“他挤过尸堆。”
“她死前还笑。”
“我记得……”
……
那老人死在雪里。
脸朝西,嘴角微翘。
像黎鹤当年。
又十年。
有小孩在庙前摔倒,抬头看见梁上画像。画中女子骑马,眼冷如霜,画中男子执刀,唇如寒铁。
小孩问他爹:“这是谁?”
爹低头看一眼:“不知道了。”
雁门再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每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城外总有两道足迹。
一深一浅,一快一慢。
人说是风,人说是鬼。
也有人说:那是江湖最后的影子,那是信最后的形状。
“雁门太守行,白登无人还。”
“血洒梅花剑,魂归断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