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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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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晚。
牛棚里点了一盏暖烛光,李频很晚都没回来。
魏小关总觉得男人只有在晚上才能态度稍微软化一点。他从没道过谢,所有的这些魏小关都是心甘情愿做的。
燕朗阖住眼,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少年又黏过来,这次离得愈近。
“您让我跟您走吧,我做什么都可以。”
魏小关先是泪汪汪的,软下声音,只希冀对方能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
“要是我不走,实在会死掉。”
“我帮不了你。”
让这单薄少年跟着自己走,无非是先出狼窝又入虎穴。
魏小关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蒲公英枝杆,飘摇欲坠,一阵风能将自己轻易折断。倚靠别人什么时候是个头,既然不愿拉一把,那只能自救了。
李频年近五十,面目看着和善,却惯会拳脚,兴起就打骂。三年前他买下魏小关,只准让少年睡在牛棚,草垛蜷缩。卖身契被李频藏在某个地方,他多次偷寻未果,时间不待人。
魏小关觉得自己和猪羊没区别,有时他想,当初这个老头为什么要买下他,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越过一天,他就心悸恐慌,害怕宰割的那天会到来。
是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燕朗横眉冷对,漆黑的眼中泛过一丝疑惑,不知道魏小关在做什么。
少年的手哆嗦着解衣服上的搭扣,偏生越急越解不开,满头大汗,手心濡湿一把攥住男人衣角,像头小鹿似的贴近了男人的胸膛。
魏小关只恨自己不是个女儿身。
避开伤处,又去乱慌慌摸索男人的下颌。
燕朗终于还是动了,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提起扯离了温热的胸膛。
“别动。”他沉声警告。
“你不知晓,我会杀你?”
魏小关僵住了。
那柄长刀终于亮出,锋利修长,泛着冷蓝色的光,魏小关能清晰地看到上面跳动的烛焰,和自己的面容。
一晃,刀锋直指鼻尖。
一滴泪无预兆地溢出眼眶,丝线一样滑落。
第二滴,第三滴,悬在魏小关的下巴。
他倔强地看男人,半响恨声道:“那好,我自己逃走。”
燕朗眉头耸动,快得几乎没让人察觉,“要去哪里?”
“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
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计,来稻香村也是为了人命。
“今天是第几天?”他问了一个牛马不及的问题。
魏小关一愣。
“第六天。”
“我明天就走。”燕朗收回刀,“在走之前,我要杀一个人。”
“谁?”魏小关心口一跳,气息微弱。
男人吐出两个字,“李频。”
惊天巨浪。
燕朗无父无母,襁褓时被一个老猎人带回家,相依为命到他十七岁那年,老猎人中了风,身体瘫了半边,后来拖了两个月,无力回天。他把老猎人埋下青山下,不大不小的坟堆,看着有些孤寂。
陈方旭则是另一种人生。
他在家中独受宠爱,有两个姐姐,爹娘琴瑟和鸣,家中一派团圆景象。开一家镖局,远近闻名,令多少人艳羡。
二当家是为燕朗而死,他死时堪堪二十六岁的年纪,背上深插四支弩箭,胳臂上数不清的刀口,整个的血人,清俊的脸容苍白,紧紧握住大当家的那只手,钳爪似的扣住,因为嘴里冒血而含混不清。
“帮……帮我一个……一个忙。”
燕朗应道:“好。”
怀里的身体渐渐僵冷,燕朗抹掉陈方旭脸上的血迹,将人端端正正放于一棵合抱树下,简单绑住自己腰间的伤口,携刀东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死在大漠里。
一路走走停停,伤口被撕裂扯开又愈合,如此反复,那个小村庄似乎有万里之遥,嘴里满是砂砾,刀插入沙土中,撑着不让身体倒下。一步,再一步。
他站直身躯,面前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木门,刀锋已经亮出,静等里面开门的人。
一个少年。
少年大概只到肩膀的身量,他看清来人,眼神一缩,“你找谁?”
“借宿。”燕朗把刀按回身侧。
诡异的沉默。
但最终门还是开了一个可容他进入的口。
喉头涌上鲜血,他猛然咳嗽了一声,感觉到重心不稳,被薄瘦身杆紧紧扶住,进了牛棚才卸了力气。
“水。”
一双手忙把水递上去,粘连的舌头终于活通,他慢慢地喝,仿若重生。
燕朗感到身体里沉重的倦怠,那一晚只来得及问,“这是哪里?正屋内是何人?”
少年小心地回答:“这里是稻香村,屋子里的人叫李频。”
李频。
燕朗短暂地昏迷过去。
一个谜一样的男人。
魏小关心里想到,他惴惴不安地多了一个秘密。第七天还是像往常一样。李频在下午时分踢开了家门,半醉不醒,怀里搂一个□□,他叫嚷着“兔崽子,热水去,老子要泡澡”,便虚浮着脚步进了门。
燕朗睁开那双漆如点墨的眼。
魏小关顺从地去准备水,烧了近一个时辰,水倒满了一个木浴桶,水汽氤氲,迷乱了眼,女人和李频一同睡在床上,他准备悄声退出,却被叫住,还是听惯了的、令人嫌恶的声调,“那人走了没有?”
“还没。”
“赶他走,这里不留他了。”李频重重地哼一声,似乎十分恼怒。
魏小关说:“他说今天自己会走。”
李频不耐烦,“现在就让他滚。”他摆摆手,表示不想再理会。
他最近眼皮直跳,安生日子过惯了,也会偶尔提心吊胆,虽然是往事,真实存在了,时间愈发久远,场景似乎愈发清晰。自从那怪人来了家里,他有三四夜不曾在家中睡,不安心得很。
连带美色都失了几分味道。
可恨。
李频斜斜地露出一点眼瞳,想下床泡澡,忽的察觉出一阵冷风迎面而来,猛然睁大眼,径自去摸枕头下的飞镖。
房门大开,一玄色身影立于正中,李频捏紧飞镖,滚落下床,藏身在木柜后,动作矫健,后背却汗湿一大片。
床上的女人才幽然转醒,看清门口冷风拥立的男人,以及左手提的寒刀,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燕朗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人。魏小关看到男人一步步走上三级台阶,倒热水的手一顿,凉水太硌牙,他端起小水杯喝了一口,手在显然地颤抖。
他又倒了一杯,一鼓作气地喝下。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时,魏小关走过去把门栓搭上。
李频在心底暗骂一声,心里飞速想着如何脱身。
“这位少侠,报上名号来。”
没有动静,李频又试探性地开口:“让我死个明白。”
燕朗一转刀柄,“燕朗。”
李频纳闷,自己完全不认识这号子人物,听都没听过,会不会是搞错了。他还欲开口,一道凌厉的刀光已经逼近,将柜子轻巧劈为两半。李频还是躲,顺势把两枚飞镖掷去,被刀身挡住,借力钉入后面的木窗上。
魏小关努力忽略屋子里的动静,干脆抱住双膝,坐在草垛上,把头深深埋进去。他的心奇异地跳动着,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打斗声渐渐平息,一切都结束了。
旁边的牛甩动缠绕的尾巴,动了动蹄脚,鼻间扑出一口热气,不谙世事,悠然自得的吃着槽里的草,魏小关突然有些羡慕这些牲畜了。
一阵脚步声近。魏小关慢慢抬起头,燕朗提刀俯视,他的眼中深邃,冷静地可怕,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带情绪。
“跟我走。”
最后一枚飞镖划过男人的脸,留下一道血痕。李频像条死鱼一般被踩在脚下,吭哧踹着粗气,双眼瞪大,他还没活够,怎么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他到底是谁?
他根本不记得有如此仇家……
燕朗一字一句地,说一句,就把一枚飞镖插入粗厚油腻的手里,“九年前,长宁镇,陈家。”血淌出来,止不住地淌。
李频倏地瞳孔放大,“你……你到底是谁?”
九年前。
陈家平白无故遭血洗,全家及其奴仆一十六口人,除却出游在外的小儿子陈方旭,均惨遭毒手。此后,只少年陈方旭一人背负下这场滔天恨仇。
这九年来,陈方旭一直在寻蛛丝马迹,只为揪出当年的幕后黑手。七名无耻盗贼,来自各方四海,先是在镖队必经之路上设伏,将财物洗劫一空,又转折回陈家家宅痛下杀手,得到赃物后,有序从四面八方逃窜,再不见面。
“有时,我觉得我自那天后,活着只为了报仇。”
“一个又一个,找到他们。”
二当家的嘴里嚼着狗尾巴草,呆坐在山头,目光幽远。清风拂过耳侧,他的心里却一片空白。
九年前的那趟活儿是李频收官之作。他心狠手辣,发誓不能拖泥带水,折回家宅也是他的提议,为的就是绝种,没有后顾之忧,但他到头来还是错算了。陈小公子蛰伏近十年,将当年的恶人通通找到,有人死于花柳巷的床头,也有人暴毙于街头,或有人永远沉寂于滔滔江水,如数种种,七人中只剩了一人。
“再过不久,就是爹娘的忌日。”
二当家神情平静。
“我要在那天,手刃二里浪。”
稻香村,村口往右,第五户,二里浪化名李频。
李频在地上动弹不得,燕朗手起刀落,一截手臂被齐整切下,血溅起来染红了旁边的木凳,他眼睁睁地看那个物什滚落在地上,疼痛让他面目扭曲地挣扎起来。
床上女人被一声怪叫吓醒,看到又是一副惨烈的景象,又差点要晕。却见提刀的男人根本没看她一眼,转而从门上出去了。
血蜿蜿蜒蜒地流成一条小河。
魏小关不想走,但已经由不得他,男人轻易地将他的后颈领子提起,双脚几乎要腾空地把他带进屋子里。
他强忍心神,房子里温度暖融,像要把人烤化了。看到眼前的一幕,突然地胃里直犯恶心。女人正准备走,谁料男人又回来了,手上还带着一个人,她一瘫,心想这人是要大杀四方,老的小的都要命。
“你,走。”燕朗对女人说。她此刻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双腿,什么也不顾的就冲了出去,不敢回头看第二眼。
李频的身体还在抽搐着。魏小关听到男人说话了,“把他的头颅割下,你跟我走。”
“不,我不行……”他推开递到眼前的刀,想慌不择路地逃。既然杀李频已是必然事,又何必逼他。
燕朗不语,强硬地把刀柄塞入魏小关的手。好像是骑虎难下的态势,这时他才知道什么是彻骨的杀意,那发生在顷刻之间,冷冽地凝成实质,相比之下,之前几天的燕朗是多么温柔。
魏小关颤颤巍巍地抓住刀,他猜不透燕朗是什么心思,也说不准他最后不会放过他,李频濒临昏迷,知道自己今天就是栽到这里,只希望对方能给个痛快。
时间格外漫长。魏小关终于举起刀,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刀一落,在距老头的脖颈一寸处停住,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乱世残酷,只要一心软,就只能报应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人注定不能保身。
“我想……想问他……”
“我的卖身契,在哪里?”他问地上的人。
薄薄的一张纸,是魏小关的全部。李频气息微弱,“里衣……”
纸上沾了血,魏小关小心地叠起放好,李频为人可恶,他的下场也十分凄惨。简直不成模样,他强迫自己硬下心肠。
燕朗在一旁注视着魏小关的动作,眼底一暗。夺过那柄刀,血已经放得差不多了,“不想看,就背过身。”他的声调又嘶哑了。
魏小关顺从又僵硬,像是吹了一整夜的秋风。
耳边清晰,他听到刀刺入血肉的声音,转瞬间人首分离,那双眼睛迟迟闭不上,有不甘,有愤恨,也有害怕。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冷意袭人。燕朗做完这一切,扔了刀,身体终于撑不住似的沉坐在地上。终于报了仇,他想起这天刚好是二当家的爹娘忌日,终于圆满。
为了制伏二里浪,他耗尽残破的精力,右腹的伤口再次崩裂,额角的青筋开始不要命的跳起来。
一地狼藉。
魏小关看着地上的人头,愣愣地忘了转开视线,心里填充了巨大的茫然,他自由了,却不知道该去何方。
十几岁的陈方旭在没遇上燕朗之前,是天之骄子,没有大风也无大浪,气质温润,待人彬彬有礼。上山后,寨子里的兄弟们提起二当家的,印象中也最好说话,总是一副从不生气的模样,但燕朗知道,慢慢地,他再也不是那个陈小公子。
双手一旦沾血太多,心会被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束缚,有时甚至蒙上尘垢。他看到魏小关,想到多年前陈方旭的那双眼。
那一刻,他突然改了主意。
罢了。
他有幸能活,多亏这羸弱少年。陈三在壶子口狡猾逃脱,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了结稻香村之事,继续回到山上做自己的营生,可身边却再无如陈方旭一般的挚友。
他想抓住什么似的,盯紧了魏小关。
屋内果真比牛棚挡风,两人一尸静静地待在一室,彼此不受打扰地度过了第七天夜晚。魏小关眼尖地见燕朗的伤口又有血渗出,把仅剩的草药捣下,专注安静的模样仿若又回到了之前。
魏小关不想去了解男人与李频的恩怨,他只想尽心尽力地苟活着,在稻香村,抑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他把男人扶到床上,脱力般的顺着床根跪坐下来,慢慢掏出那张卖身契。
字迹虽然斑驳,他仍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春湾苑一小倌,名魏小关,年十四,请说中合,卖与李频为奴。恐后无凭,永无返照,立卖字存照。”
魏小关顿住半响,把纸揉成团,扔在脚下。
自有记忆来,他便是在那苑中长大的,直到李频把他买下。之所以想借什么也算不得的身体来做请求,说到底也是那些藏污纳垢的耳濡目染作祟,根本没想到燕朗厌恶这等行径。
只是过了今晚,该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新的环境,什么都是新的,他终于能丢开这一切了。
满月的银辉洒进了屋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忽的半梦半醒之际,听到头顶的声音,“你不怕我么?”
魏小关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觉得身下绵软无比,连稍显熟悉的声调都不再冷漠,多了几丝温度。他蹙了蹙眉,想说什么,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话,蜷缩的后背似乎有一大片灼热的东西,他又靠近了一些。
燕朗没再挪动一分身体。
他把眼阖上,专注眉心,直至万籁俱静。
罢了。
魏小关,魏小关。
门外黎明破晓,方出旭旭,会是一个穿越大漠的好天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