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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朝 ...


  •   天德十二年,隆冬时节,京都燕州细雪纷纷,长街上张灯结彩。

      驻军西兴州八年戍边平乱的定远侯赫连空,率麾下三十六部班师还朝,天德帝御驾亲身携朝臣出宫等候,用半副登基大典的仪仗以示皇恩浩荡,全城百姓手持香花夹道相迎。

      赫连空骑在高头赤兔上,一身轻甲,腰背挺直,散发未束,定远三十六部的阵旗被他压在肩甲下,当成了披风。

      微风起,阵旗与长发一同在他身后轻轻摇曳着,雪落下一瞬的白,没入黑色不见。

      他整张脸的轮廓深邃,剑眉星目,纷飞的长发柔和了他凌厉的线条,右脸从眼角到嘴角亘着一道似是曾把他的美人面撕开的疤,淡色,一看便知此伤经年日久。

      此时天地一色,仍压不住他身上征伐多年养出来的肃杀之气,血染的腥味早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再亮的日头也照不亮他的周身。

      这称得上“凶煞”、“邪祟”的面相,神色却无悲无喜。

      长街两侧的人头攒动着,百姓们蹦着高地只为看他一眼,在万人敬仰前,他只是垂眸,看着赤兔黑色的鬃毛。

      这样的场景之于他,已是第二次经见了。

      赫连空今年二十有四,十四岁承爵,入了兵营,十六岁领兵,在全家男丁战死沙场后仍鞠躬尽瘁地为天德帝打了八年仗。

      随着北境西域十三国的招降书一道接一道地送回燕州,天德帝早为召回这一整块虎符做足了准备。

      上一世,回京后他仍手握半块虎符,也正是这半块无数次被他的鲜血染红的虎符,令他始终重兵在握,不时平乱,战功赫赫,而立之年受封世袭罔替的定国公。

      也令他在受封国公的两年后,落了个功高震主、受了车裂之刑的下场。

      赫连一族余下的血脉被满门抄斩,他在宫中做宠妃的亲姐姐被赐死,所出的公主也送去和亲……有没有人替他收尸都不知道。

      八年又八年,赫连空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西兴州的猎猎朔风中再睁开眼,看到营帐的顶棚,收到回京的圣旨。

      无尽的战火当真已是上辈子的事。这么些年,尽过忠了。

      上天要他重走这一遭,他似乎已无欲无求。

      此番还朝,赫连空下定决心收锋敛芒,做个快乐闲人,苟活余生。

      蓦地,骚乱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地袭来,赫连空耳后一阵破空之响。

      他迅速矮身,抽下佩剑,反手一挥,一支白羽箭应声碎裂,擦着他的腿甲落了下去。

      赫连空眯眼看清,箭头泛黑,淬了毒。

      是何人要取他性命?此等插曲,上一世的记忆里并未有之。

      “敌袭!”紧随他身后的副将陆长川大喝一声,所有人都抽下了长剑长枪进入战备状态。

      陆长川掉转马头:“百姓们,都退后!”

      路两侧的民众们惊呼着连连跌退,赫连空撑身跃起,在马鞍上站直了身,回身向后看,长发和披风一齐在风中飞扬。

      以往,黑色阵旗上金黄色的“定”字在边疆亮出,总令蛮人闻风丧胆;如今,在这京都的主干道上,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显然并不敬畏他。

      有士官高声汇报着后方骚乱的起因,是有几个百姓莫名扑向了觐见的马队。

      那是障眼法。赫连空心下了然。在他站高的这一瞬,不远处的几座阁楼上都有蒙面黑衣人猛然现身,朝着他拉弓射箭。

      街道不宽,这会儿大有万箭齐发的架势。说时迟那时快,陆长川扭身惊喝一声“大帅!”,同时把自己的长枪掷向他。

      赫连空抬右手接住了这把十尺长枪,一脚退后,虚踩在赤兔的脖颈上。

      而这匹从他十四岁便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神驹早已通晓人性,当即长嘶一声,挺身扬蹄,托高了他。

      风声呼啸,长枪在赫连空手中转了几个枪花,金属声接连撞响,擦得火星飞溅,乱箭全被弹开。

      他运气力道内敛,毒箭砸在周围,只割下了他两缕头发。

      那黑发飘飘扬扬地落地,和被碾碎在地的花瓣混在一起,赫连空也顺着力道跳下了马背。

      他舒展了瞬间爆发过的肩颈,随手捋了捋乱掉的长发。

      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正在拨开躲避的人群,身手敏捷,逆向前冲了几个落点,在他安全落地后,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

      他扭头看去,只看到了在一片骚乱中一顶晃动的黑斗笠。

      一个小孩儿朝前摔出了人群,满是惊惧地嚎啕大哭,赫连空眉心微蹙,倒提着长枪,走过去扶他起来。

      人群中,一双修长的手朝他伸出,要接过这孩子。

      赫连空抬眸看,正是那黑斗笠,脸挡得严严实实,裸露在外的手却是剧烈地颤抖着。

      受惊了吧。赫连空没言语,把孩子递到这双手中,看手的主人几乎脱力,丁点大的小人儿也抱不稳。

      倒吹的风送来一阵黑檀与艾草交织的苦香,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是在何处闻到过。

      赫连空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眼,那顶黑斗笠已没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他便面不改色地翻身回到了马背上,拍了拍赤兔的颈侧,垂眼,理顺那些被他踩乱的鬃毛。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定远三十六部中活着回到皇城的将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这会子不用听谁调动,一部分前冲拱卫赫连空,穿重甲的护卫民众,有功夫的已手脚并用,飞身翻上阁楼,和赶来的金吾卫一起,扣押了那些行刺的黑衣人。

      这样大的骚乱归于平静也不过是几瞬,陆长川纵马来到赫连空的身侧,关切地上下打量他:“大帅,没有受伤吧?”

      赫连空摇下头,把枪还给他,咳嗽了几声。

      他笃定,在上一世,这等祸事的半点端倪都不曾有。

      还有那顶扎眼的黑斗笠,未有此子现身之事。

      事态平息,浩荡的队伍继续向皇宫进发。

      很快,有士兵紧走几步冲上前:“报——大帅,那些尽是死士,现都已咬破槽牙里的鹤顶红药囊,自尽了。”

      还未等赫连空说话,性子爽直的陆长川是个暴脾气,满口“混账!都是干什么吃的!”地骂了起来,当即跳下马背,拎着传令的兵去和金吾卫问个明白。

      有他话事,赫连空本也不愿开口。

      他是死了一次的人了。

      他的心留在了上一世,不论是埋葬在西兴州凛冽如刀割的风雪中,还是破碎在燕州的炎炎夏日里。

      他早已鞠躬尽瘁,而今提不起兴趣亲自纠察这番事态。

      皇宫伟岸,远远地,能看见仪仗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延伸着。

      赫连空目力极佳,只一眼,便瞧见了天德帝的龙辇旁是姐姐的身影。

      她脸带面纱,殷切地翘首以盼。

      赫连空心底泛起一阵麻木的疼。

      赫连一族来自关外,本是蛮人,只是先祖在大燕开国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子孙后辈迁入大燕跟着享受荣禄。

      同样的,也逃不掉武将世家为国捐躯的命。

      他承爵那一年,姐姐赫连云入了宫。他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姐姐也凭着几分异域风情的容貌宠冠六宫。

      纵使千般显贵,姐姐仍总同他讲,这朝野之上,深宫之中,自当步履维艰,苦心经营,仍难得其中关窍。

      而他一心报国,且天高皇帝远,鲜少为朝堂水面之下的物事挂心。

      如今痛定思痛,家中也只剩他二人相依为命,断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上一世,姐姐被他拖累致死,现下,隔了一生一死再见到她俏丽的身影,那些压抑的恨意涟漪似的,一波又一波,却没起太大波澜。

      似乎,若只关乎他个人的生死,他是没有那么恨的。

      将军百战死,他为国效忠磊落一生,哪怕最后被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死无全尸,却仍肩负阵旗,至死仅抱憾,却不怨不悔。

      也许这就该是他的宿命。

      只是不知是何缘由,令他重新回来了。

      天德帝登基时已过三十,如今十二年过去,脸上的威严变得有几分慈祥。

      赫连空望着圣上笑容满面地下了龙辇,迎上来,便拱手跪拜下去,口中高声:“臣晚归矣,叩见陛下。”

      “爱卿快快请起!”天德帝竟是双手托起了他,在万人前给予他无上的荣宠,亲近地唤着他的表字,“轻霄,好,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朕心甚慰!”

      “轻霄不敢。”赫连空没有抬眼,“承蒙陛下关怀,臣当万死不辞。”

      “你姊姊听闻你动身了,夜夜不得好眠,连着传太医瞧这心病。”天德帝转了话头,让深宫宠妃在无数男子面前露了脸,将自己的宽宏仁义体现得淋漓尽致,“朕便总想着,合该带她一起来迎你。”

      赫连空先是谢恩,再隔着一世的诀别向赫连云拜下去:“娘娘,别来无恙。”

      赫连云也福了福身子,带着哭腔:“侯爷,圣恩庇佑,一切安好。”

      銮驾回宫,定远侯赫连空在万人簇拥中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而他的轻甲之下,心如古井无波,无忧无怖。

      大殿之上发生之事,都同上一世一样。

      定远三十六部八成的将士受了封赏后解甲归田,或分到地方去领个闲职,剩下的两成有品阶的,随他一起入主兵部和军要处。

      只是这一次,在交还虎符时,众目睽睽之下,赫连空一甩披风,把一整块虎符捧在手心,单膝跪下,举过头顶。

      天德帝面不改色,只道:“轻霄,你这是?”

      “回禀陛下,”赫连空适时地咳嗽了几声,“边地苦寒,沉疴难愈,臣左臂断过后便时常麻痹,已握不了枪、拉不开弓。”

      “前年偶感风寒,遇上战事吃紧,咳成痼疾,军医说此生不愈。如今以残躯败体侥幸归来,仍能以这一官半职,在朝中效力,已是大幸。再是领兵不能了。”

      兵权交接这等大事,朝堂上一阵窃窃声,天德帝的鹰眼要把他盯穿。

      赫连空面色如常,坦然相对。

      对峙良久,皇帝似乎信了他真的愿意把他亲手建立起的权势拱手相让,便叫大监上前,接过了虎符。

      赫连空拜了下去,心中一派平静。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会怕蜗居在京中,了却残生呢。

      纵马疆外的恣意,阵前退敌的畅快,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尽数忘了罢。

      朝堂上的局势呈出皆大欢喜之象,天德帝笑得开怀,流露出待小辈的亲近:“定远侯,你四年未回京,府上的家雀儿都该饿死了。”

      赫连空也陪着淡笑:“臣不知,未能一见。”

      “你且放心,朕已着人替你洒扫过了。只是这偌大的侯府,早该有个人替你打理着。从前要赐婚于你,你都左右推拒,如今回了燕州,入了朝,合该婚娶了。”

      赫连空心头微动,是了,上一世也如此般,在还朝这天赐婚给他。

      大燕民风开放,男风盛行,天德帝选给他的几位世家后辈有男有女。

      那时,他为了表忠心,不让皇帝忌惮,不留后,从那一众指婚人选中选了一个出身文臣世家的公子,许下了终生不纳妾的承诺。

      可他仍是醉心功绩,放不下许多。即使还朝后,还要时不时出兵平定叛乱,驻扎在地方。

      那人被他娶回府中后,他们接触不多。

      现下回想起,只是个淡淡的、瘦瘦高高的影子。

      印象中,那人也很是知道自己只是制衡他权势的一门良配,过了门儿后,从不给他添麻烦。

      他不在时,尽心尽力地料理家事,把侯府上下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时,给他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偶尔要与他说很多话时,一张清秀俊逸的脸上明眸善睐。

      不知道上一世他身死后,他落了个什么下场,一同被斩首了吗?

      赫连空口中回应着:“感念陛下恩典,但凭陛下做主。”

      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楚翊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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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等更的宝宝们抱歉!!(鞠躬)空空大纲修缮中,微妙努力鞭笞自己快点修好!!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