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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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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日,雨。
晚上十点,华灯初上,因南方那特有的蒙蒙烟雨而模糊起来,显出种别样的意味。
电竞赛事频道正在播放刚刚结束的夏季赛纪录片:“让我们恭喜本次VPL夏季赛总冠军LSQ俱乐部!经此一役,他们已成为VPL历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队伍!”
各色弹幕瞬间刷屏。
“这支队伍,可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啊……”
“从次级联赛的吊车尾起步,一路打上VPL,再进入总决赛,爽文都不敢这么写吧。啧啧啧,牛*。”
“这支队伍的教练曾经好像也是职业选手吧,好像是原GH俱乐部的ad,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轻裘’?你看这波的战术,VPL独一份好吧,听说是早些年因为老GH打假赛的事退役了,可惜啊可惜。”
两天前H市新修了柏油马路,那股扰人的焦糊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积水由疾驰而过的车子高高扬起,各式探照灯一闪而过,经水滴而漾起层层彩光,现出种光怪陆离的氛围来。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喧嚣的夜生活固然引人入胜,却有的是人不感兴趣。比如这个大晚上出现在墓园的男人。
这座墓园坐落在临海,当初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噱头涨了把价格翻了一番,但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男人站在墓园黑漆漆的大门前,他五官深邃,眉宇间带着抹化不去的疲态。一身单薄的白衬衫,手臂上不是很周正地搭了件西装外套。
夏夜雨后寒凉,他白生生的脸颊此时却泛着红晕,一看便知是喝了不少酒。口袋里的手机不停振动,陆轻裘在兜里摸了半天才寻到。
“陆哥!我们这边正在ktv办庆功宴呢,你真的不来吗?” 电话里背景音很嘈杂,说话的是个清脆女声,语气里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不了,你也看着点时间,别玩得太晚,叫人送你回去”,陆轻裘轻笑一声,眼里却看不出情绪。他手指灵活翻转,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烟,打火机“咔嚓”一声,叫电话那边的人不自觉皱起了眉。
“陆哥,你这段时间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尽量别抽烟了。咱们刚夺了冠,谈投资也不急于这一时,就给自己放个假吧,权当休息了。”
陆轻裘看着路灯下缓缓升起的烟雾,目光呆滞,好似在回忆什么,他既没拒绝也没同意那人的提议,而是岔开话题:“白阳,明天,让俱乐部的人也都去看看白哥吧。”
这句话似乎耗光了他的力气,连尾音都带着喟叹。
不等电话那边回复,陆轻裘就挂断了电话,在门卫大爷惊奇的目光中转身走入了层层墓群中。
“真是怪了,大晚上还有人来上坟。”
陆轻裘忽然笑了。
确实没有比他更怪的人了。
为了打电竞和家里决裂,好不容易打出点名堂又突然离开刚夺冠的GH要退役,去带一个次级联赛的队伍,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你说我这一生,当不当得起一个莫名其妙。”陆轻裘在一座墓碑前站定,轻笑道。
他眼神柔软,明明是站在死气沉沉的墓园,却好像枯木逢春,看不出半点先前的虚无。
墓碑旁放着束新鲜的山茶花,上面是个笑得灿烂的男人,似乎在无声回应他。
天公不凑巧,又或是海滨城市的天气就是如此多变,竟毫无预兆降下了大雨。
白声死的那天,也下了雨。
陆轻裘曾经自虐般一遍又一遍看过唯一的监控录像。
视频里的男人左手提着大包小包的夜宵,右手撑着把粉色小伞,一看就是他妹妹白阳的,连步伐都带着雀跃。
那天GH刚在夏决失利,结束后他们首发都在休息室听教练复盘加训话,偏偏白声在电话里对他贱兮兮地笑道:“小裘,未来的冠军教练请你吃饭。别听老钱那些废话了,赶紧找机会开溜。”
“……”
他的声音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休息室里分外明显。
“白声!别以为退役了我就治不了你!”
在钱教练的怒吼中,白声赶忙挂断了电话,顺带给他发了条消息:陆轻裘,忘恩负义啊你,怎么不提醒我!
这是他们聊天界面的最后一句话。
……
陆轻裘没去躲雨。
他丝毫不在意身上价值不菲的西装,破罐子破摔地往墓碑旁一坐,任凭大雨将自己淋了个透。
“这些年没来看你是我不对,但你也没必要淋我吧,”陆轻裘面上生动起来,嗔怪道。
“这不是没把咱们LSQ带成冠军队伍,没脸来见你。”
他伸手,想要触摸碑上那张定格的笑脸,右臂却不自然地痉挛起来,似乎是不想让面前人看见,又迅速收回,将右臂护在怀里。
愣了半晌,好像是也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有点好笑,陆轻裘仰头靠在身后冷硬的碑石上,用手挡住眼睛,整个人微微颤动,不知是哭是笑。
“我都老了,你呢……”呜咽声被大雨湮没,像一颗投入急流中的小石子,激不起丝毫涟漪。
看墓园的赵大爷今天遇到个怪人。
那人不仅大半夜来墓园,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浑身湿透地从墓园出来,瞧着怪渗人的。
“那个……给你拿把伞吧。”赵大爷从岗亭探出头。
陆轻裘只是朝他摆摆手,只身走到马路边准备叫车。
突然一道剧烈的光晃过,叫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汽车疾驰而来的轰鸣,强烈的失重感和亘长的耳鸣声将他包围起来,意识瞬间支离破碎。
在墓园门口,倒也方便处理……
“就说这一波,能进野区吗?我刚听了语音,小裘都让你们撤了,为什么非要进!没那红buff你就活不了了!”
“我以为……”
“还你以为,这比赛指挥交给你就不用打了!还有小竹啊,作为辅助这波你不应该保着ad吗,怎么还带卖队友的。”
陆轻裘是被声音吵醒的。
最先袭来的是头痛,他好像……是在墓园门口出了车祸,难不成是被好心人送医了?
这是……钱教的声音?不对呀,他不早就退了在家带孙女吗?
陆轻裘缓缓睁开眼。
骤然的灯光叫他不适地眨了眨眼,带出点生理泪水。
这是哪?赛后休息室?
一个刚出车祸的人显然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眼前是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面孔,陆轻裘下意识转了转右手腕,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丝毫滞涩和酸痛。
怎么回事?他的右手在白声去世后的那几年落了旧伤,稍微大点幅度地活动都会带来难耐的胀痛感。
难不成,车祸还能治手伤?
陆轻裘觉得自己可能被撞傻了。
“哎呦,怎么眼睛都红了……”
一个腰间绑着GH队服的青年在陆轻裘面前站定,神色关切:“刚才不是说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在陆轻裘的记忆里,自己应该有十多年没见过眼前这人了。
他十五岁那年,因为亮眼的青训成绩被当时夺冠热门GH拍下。阴差阳错遇到GH的首发ad生病,不到一年就成了首发,登场的第一个赛季就闯进总决赛夺得冠军,被粉丝称为起点最高的ad。
彼时白声还尚未退役,在GH打辅助,他们二人好像有着天生的默契,在赛场上异军突起,连夺三冠。
“射辅双杰,天下无双。”
这句略显中二的广告词极其夺目地出现在GH的夺冠集锦中,还被一众同行取笑了好久。
黎津桦就是他当时的队长,打野位。人还不错,只是后来没过多久就被不当人的GH管理层高价卖了。
那个俱乐部本就是看重了他GH打野出身的身份,当个炒热度的吉祥物用,对冠军压根没什么执念。
后来他只能被迫转辅,没打出什么水花就退役了。
陆轻裘脸上没什么表情,努力消化了眼前堪称奇幻的老队长返老还童景象,他一改窝在沙发里的姿势,稍稍坐直了身体。
右手边是个玻璃制成的奖杯,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和金制的冠军奖杯比起来却显得那么廉价。陆轻裘冷笑一声,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轻轻一拂。
奖杯猛然摔落在地,巨响在空间狭窄的休息室炸裂开来,叫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一颤。
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离得最近的陆轻裘自是不能幸免,白皙的手臂上几道伤口突现,血珠霎时流出。
他却连痛色都没有,只是盯着自己的伤口发呆。
嗯?不是做梦?
“陆轻裘!你疯了!”领队李然率先反应过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去查看地上的奖杯。幸好那奖杯似乎用的是钢化玻璃,只堪堪破了个角。角上刻着的是写在最边缘的“夏季总决赛”几个字。
等一下,夏决?
陆轻裘瞳孔一缩,之前一直看不出情绪的面容瞬间崩塌,他双手颤抖地揪住离他最近的人的领子,用近乎崩溃的声音嘶吼道:“今天,是几号!”
被他揪住的那人正是方才最先出声的领队,他哪里见过这个样子的陆轻裘。
平日里陆轻裘虽然是他们首发里年纪最小的,但性格一直很好,哪怕挨了骂也只是笑嘻嘻就过去了,在他的印象里甚至从未与人红过脸。
“六月二十一……”
似乎是怕陆轻裘不信,领队掏出手机,颤颤巍巍地点开手机日历。
“二四零年六月二十一!”
六月二十一,白声忌日的前一天!
——
H市大街上,一个少年顶着大雨,发了疯似的狂奔着。他做了造型的刘海早就塌了下来,软软地搭在额头上,手臂上的伤口也丝毫不被其主人怜惜,连白t上都沾染了点点血迹,看起来狼狈非常。
七八点钟的时间,本就是高峰期.
陆轻裘逆着人流,不顾路人惊讶的目光,只是向前跑。
白声出事那天的细节像放电影似的,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闪回。
先是白声打电话给他说晚上请他吃饭,被老钱打断后又给他打电话说让他去接一下他妹妹白阳。
对……是这样……
雨大了,拍在脸上,叫人几乎看不清前路。
突如其来的疾速奔跑近乎攫取了他肺部的大半氧气,混沌感和失重感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他却保持着异常的清醒。
然后他就和白阳一起在俱乐部等白声,一直等到……12点,是12点!
最后,等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那段时间他实在太过颓废,又因为是意外事故肇事司机主动去警局自了首,警方那边也就没提尸检的事。监控也并没有拍到车祸现场,最后拍到白声是在6点。
他后来做过无数假设,也找过无数私家侦探,白声消失的这段时间到底去干了什么?
但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最后只能石沉大海。
现在想来,白声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事?为什么12点他就直接接到了医院的死亡通报?
如果他真的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六月二十一,那么,还来得及……救白声吗?
LSQ的地理位置很偏,白声和陆轻裘吐槽过,市中心的房价太贵了,不如在郊区买个大点的。
那时陆轻裘还笑着说,要不要自己赞助他点。
白声却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还没穷到要你个小孩的钱。再说了,你本来就是LSQ最大的股东,名儿都用了你名字的首字母呢!”
跑到LSQ旁的那个十字路口时,大片的黑雾已经开始在陆轻裘眼前明明灭灭,耳鸣声如同破损的收音机般呕哑嘲哳,在脑海里不断肆虐着。
心跳如鼓,好像下一秒就要击碎这具支离的身体。
他拼命往前看,马路上似乎有两个小混混打扮的人,在盯着手上的什么东西瞧。
那是一只百达翡丽——陆轻裘送给白声的退役礼物。
“你不是一直说手表是男人的脸面,之前打比赛不方便带。喏,送你的。”
“你花那么多钱干嘛?”
“基础款,不贵。带上让本金主看看?”
“让开!”他踉踉跄跄地推开那两个人,一抹血色刹那映入眼帘。
那一瞬间,陆轻裘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重物击中,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恐惧伴着强烈的酥麻感从心口处触电般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泛起惊涛的痛意。
他只愣了一瞬。
身体好像自己动了起来,打120,报警,再准确说出具体位置一气呵成,声音理智得连接线员都不知道怎么劝慰。
被他推开的那两人这才反应过来,作势要来抢他的手机。
“想好,”陆轻裘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们,他背对着两人,正仔细检查白声的状况,“我这只手,应该值个几千万。”
“你们觉得手上的那只表,够付吗。”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威胁,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却淬着经年累月的寒意,叫人下意识为之一颤。
如果此时白声醒着,定会惊讶于自家小陆什么时候这么有气场了。
背后两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陆轻裘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雨停了。
地上的小水洼倒映着救护车车顶的红□□带,折射出炫目的光。
陆轻裘安静地随行上了救护车,冷静得不像常人。
“事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是在15分钟前。”
“病人有过二次移动吗?”
“没动过。”
他简洁明了地回答了医护人员的问题。如果不是期间一直盯着急救床上的人,都能叫医护们认为他只是路过的热心市民,与这位伤势惨烈的伤者没有丝毫联系。
可是在电话里他说:“受伤的是我哥。”
医院是个奇妙的地方。
人一生的起点和终点,生和死,在这里每天都会上演。
陆轻裘却似乎格外倒霉,只遇见过其中一种。
他坐在抢救室门口,头顶的白炽灯显得他整个人都惨淡非常,像幅枯笔飞白的水墨画,连衣服上混着鲜血的皱巴巴的GH鲜红队标都无法拯救,脸色苍白得不像话。
他觉得自己距离彻底变成疯子应该已经不远了。
谢绝了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处理手臂伤口的护士,陆轻裘仰起头,虚着眼神,不聚焦地看着天花板,突然嗤笑一声。
如果重来一次的结局仍然是死亡,那么重来的意义是什么?再折磨他一次吗?
这种假设式的诘问如同带着荆棘的藤蔓,不断缠绕着收紧,让他如同一个深陷沼泽却无法呼救的旅人,近乎困住了他的大半人生。
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般,陆轻裘脱掉湿透的队服外套,摸出了内衬口袋里的手机。
这部还是白声挑的,最高规格的防水性能让它幸免于难。
他找了半天,才翻到黎津桦的号码。
“队长,让白阳来一趟医院吧。”说着给黎津桦发了个定位。
他慌忙离开时,也没忘委托黎津桦去学校接白阳,他不知道让他在这个时间点重生会改变什么,但不能再有意外发生了。
上一世白阳连自己哥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即使后来她不说,陆轻裘也知道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好,我刚才把小姑娘送到LSQ了,他们队长说会带她过去。现在白声怎么样了?”黎津桦回道,他没问陆轻裘是怎样未卜先知到白声会出事,也没问陆轻裘之前的反常举动,语气里带着些小心翼翼。
“还在抢救。”
电话那边呼吸一窒,半晌才道:“小裘,俱乐部这边我来处理,之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似乎是也需要空间来消化白声出事带来的冲击,黎津桦挂断了电话。
他也明白,此时此刻陆轻裘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医院走廊,护士站墙上的电子表,“23”字样正闪着红光。
白声还没出来。
一直都没怎么移动的陆轻裘终于动了起来,他撑着扶手,站着稍微缓了一会才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陆轻裘掬了捧水,洗干净自己脸上的水渍和血迹。
镜子里,年轻的面容还没被后来应酬中的各色烟酒所荼毒,瘦削却隐含着抽条拔节的生机活力。
脸色惨白,眸子却黑得吓人。
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也不为过吧。他扭过头,不再去看镜子里的人,暗暗评价。
“陆哥!”
刚从卫生间出来,陆轻裘就看到了向他跑过来的白阳。小姑娘红着眼睛,显然来的路上已经哭过了。
“我哥他……还在抢救吗?”她声音颤抖,手心里紧紧攥着校服的一角,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勉强保持镇定。
明明还是刚上高中的年纪,明明只剩白声这唯一的亲人了……
陆轻裘浓密的眼睫垂下,在脸上洒下一片阴影。
他摊开自己不算很宽阔的手掌,覆盖住白阳颤抖着的肩头,将她揽进怀里:“白阳,我们要相信他。”
之前那种仿若要永久沉浸在黑暗中的死寂这才从他身上缓缓褪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陆轻裘不厌其烦地安抚着白阳——不对,不如说,他也在安抚自己。
冰凉的肌肤突然传来带着暖意的布料触感,陆轻裘抬起头,先撞进了一双湿润的褐色眸子。
他见过各种眼睛,贪婪的,狡诈的,不怀好意的,大多都呈现出令人作呕的色彩。
但这双不一样。
白炽灯下,他们几近透明。
“陆前辈,湿衣服是穿久了会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