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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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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定的声音平稳传入耳机:“如果你不是主谋者,刑罚可以减轻。先觉,你的人生还长,不能为了包庇一个犯过错的人,把自己搭进去。你说是吗?”
陈先觉不答反笑:“不如承认你们在对我屈打成招冤枉我。”
赫兹道:“问她,卖掉父亲的眼睛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吗。”
何定:“你们家条件不好,所以你这样做,是在寻求逆转命运的突破点?”
陈先觉的眼神中闪过诧异,又很快镇静下来。
警察没有证据。
赫兹:“问她,你爱你父亲吗?”
陈先觉垂下头阖上眼眸。
众人都知道她在挣扎。
何定敏锐听出说话的人不是他同事。这人的声音暗藏着不容置喙的蛊惑与催化,稳重温柔,让人不由得放松警惕。
他接着道:“你妈妈说,你成绩很好,应该能找到一个薪资不低的工作,离你上大学还有两年,为什么急于求成呢。”
路德斯又补充一句:“还有两年就大学,有更多的时间兼职,你为什么铤而走险呢?”
“呵,你懂什么。”
赫兹:“你的父亲,是造成你苦难生活的罪魁祸首。”
眼神更加明显的躲闪,忧虑。
“他不思进取,无视你的需求,从未带给你美好的期许,甚至把这个家的责任都推卸给你,你不堪重负。”
何定一句句重复他的话,陈先觉面部表情在崩塌,由委屈惊恐渐渐转为无助与淡漠,整个人好像露出了阴郁的本质。
“你爱你爸爸,因为爸爸同样爱你,感激你,以你为豪。但你对他的感情更加复杂,相比爱来说,你更恨。你恨他是个懦夫,却又那么爱你,你摆脱不掉他带给你的负担。他从来不肯积极进取。因为他们,你看不到未来,你看不到这种生活的尽头,你感到绝望。”
何定主动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择外界的帮助?”
陈先觉愤怒地瞪向何定,难掩嘲讽之意:“你这样问,你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坐坐班喝喝茶。”
她似是明白自己的生活已穷途末路,撑着一口气道出那无望的未来:“爸爸失业已经很多年了,这倒也是好事。如果工作,就不能在家照顾妈妈。但他懒散成性,我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做好第二天的饭。如果我去上大学,谁来照顾她。平常家里都花我那还算丰厚的奖学金以及假期的兼职钱,到大学呢?”
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呻吟:“我还是要负担三个人的生活,难道我半辈子都要活在这种被寄生的环境里吗?”
除却幸存者偏差的少数群体,谁大学毕业就能拿到高薪酬呢。很多大学生毕业后,也要啃老一段时间,她说得不无道理。
赫兹:“所以你选择杀死他,给自己一个未来。”
“呵呵,哈,你们认定是我杀的了?”她有些癫狂:“证据呢?没有证据,你们的推理,屁都不是!”
整个观察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厉声质问与幸灾乐祸。事到如今,她不再伪装,对自己的作案过程闭口不言。
既然已经被认定成凶手了,她就开始享受起捉弄众人的愉悦感。
赫兹看向路德斯:“她整个人都只剩下恨意,在支撑她活着,如果想要翻盘,应该把所有的累赘都清理掉,但她没有杀死自己的妈妈。”
“你觉得她仍然坚守了一部分底线?”
“不”,季生一抬头:“陈守成的背部刀创深浅不一,刀法稚嫩,很可能是陈先觉发泄恨意划的。神佛装扮人像这个主意也很可能出自她手。她的刀划下去,就已经将父母彻底置在了对立面,不会再存有善心与怜悯。”
赫兹双臂抱拳靠在桌上与他对视:“凶手挖掉死者的眼睛,像是印证和讽刺神佛无眼,天道无心,看不见人间苦难,看不见她的默默承受。她等不到命运的转机,在巨大的压力下实施报复,摧毁信念。那尊人像的作用,仅此而已。”
“所以她为什么没动母亲呢?”思考了一会,路德斯犹显迟疑,道:“或许,她用父亲制造神像来转移警方注意力,然后凶手可以取走她妈妈身上有用的东西,比如器官,这样他们的交易才算完成。她得到一笔钱,才能彻底改变命运。”
季生一:“虽然是推理,但不是没可能。”
路德斯把何定叫出来:“眼下还不排除凶手图谋白久久器官的可能。我们穿上便服,散开在陈先觉家附近,确认周围没有可疑人员后再进去埋伏。”
“是。”何定出门,注意到了那个陌生人。
二十五六的年纪,宽肩窄腰,身姿高大挺拔,拥有一副深灰色义眼。微翘长睫如雾霭笼罩着他空淡双眼,无波无澜,从容不迫,像大地上历经风雨的朦胧远山。他站在那里,静默不语,引人探究的同时又令人心生芒刺而不敢贸然去窥视。
何定从警虽说只有三年不到,也能敏锐感受到他无意间在精神上对人的支配性,这人才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然性清,他想。
“且慢”,赫兹反问三人:“如果陈先觉和帮凶夜里拖动父亲的尸身,白久久真的觉察不到?她身体残疾,要么装睡,要么默许。你们不能这么快确定凶手。”
季生一补充道:“白久久的血检结果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能出来。”
“成,那我把人手减去,只留两个,看护白母。”
门被从外强行打开,白久久下意识抬手挡眼。透过指缝,看举着枪冲进屋里警惕侦查门后的人:“警察啊,你们还来干什么?”
“抱歉,阿姨,我们是来保护您,预防凶手回到第一案发现场。”
白久久生无可恋:“哦。”
季生一独自加班留守,结果出来后,通知了路德斯——白久久并未服用帕罗西汀。
所以排除了她听不到女儿行凶动静的可能性。
那个突然出现的心理分析员,他的推测精准无误。
季生一试着回想他,率先映入脑海的,是那双宛若沉渊的深灰色义眼,有如两汪幽深静湖。尽管他表现得随和儒雅,侃侃而谈,业务能力绝佳。可直觉告诉他,此人假面重重,绝非等闲之辈。
长夜未明,月光洒在季生一回家的路上,也悄悄倾泻在城市另一隅的某扇落地窗里。
寂静的屋内,床上的人嘴唇发白,身上沁出一层滑腻冷汗,眉头紧皱,陷落进一场无法摆脱的梦魇里。
砰然一声,□□和硬物碰撞出结实闷响。十六岁的赫兹从高楼坠落在地,血肉模糊,五脏六腑摔了个粉碎。痛感强烈到他短暂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世界都静止了,只能听到心跳“嗵嗵”地极速跳动,快要挣破胸膛。他的眼睛瞪得浑圆,暴露出过多的眼白,似是始料未及。
太阳那么大,地面那么热,他无法动弹,像被车轮碾过的猫儿,身体扁扁地贴在地上,等待一个好心人将他低贱的骨肉从地上揭起来,找个小土坡埋了。
痛感后知后觉地从尾椎骨一路上升到天灵盖,下延到脚尖。和地面相撞的酸麻感像超声波一样,自和地面相贴的一层皮肤往上扩散到身体每一处。
碎裂的骨骼摩擦着血肉,两片肺成了扎破的气球,每吸一口气,就有血水顺着气管上涌进口腔,堵塞他的鼻孔。呼吸孱弱,全身颤抖不止。
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痛苦地叫喊:“疼。”
也许他和世界缘尽于此。心如死灰,睫毛渐渐垂落,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睫,有个人担忧地凝望着他。这人似乎守了很久,面容憔悴。他的鼻尖被打在墙上的光束穿透,白净温润。低头凑近赫兹时,就像同类在闻嗅他的伤口,怜惜无比。
赫兹的不安缓缓被驱散,慢慢平静下来。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却看不分明。梦里他越发焦急,牵动了意识。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赫兹还在留恋地追寻那人脸庞。
黑色的床头桌上,智能表显示:2051.3.31.03:12
身上的汗太过粘腻,下了床,推开卫生间的门,“热水,35度。”
射出的水流斜冲在胸前,朱砂色的纹身在水流淌过的锁骨凹若隐若现。
他抚上那枚小小的纹身,静静伫立着,似是在完成某种宗教仪式。良久,起伏的心跳渐渐缓和下来,他重新获得了力量,曾经认为无法掌控的焦虑与抑郁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镇定与平静。
赫兹草草冲过,重新躺回床上。睁眼体会着夜的静谧,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
他抑制住自己回想过去,逼迫自己重新入眠,明天还有工作。
但是睡不着,早醒对赫兹来说就如家常便饭,令人烦躁。
机器人适时地关怀他:“主人,您醒了。是否需要我唱歌或讲故事哄您入睡?”
“参商,不用和我说话。”
他习惯了夜的存在。
“是。”
昨天那位警察现徘徊在他的脑海里,脚步声沉稳,鼻尖阳光微烁,沉稳利落又不失干净透澈。既不像是喜功近利往上爬的那类人,也不像是默默无闻在办公桌上一坐到老的人。想来心性诚实纯净,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有不喜惹人注目但又不能让人轻视的肃直。
简直和自己截然相反。
他抬起手腕发消息:调查公安局一名警察。
他浅浅在荧光屏幕上勾勒几笔,出来一个人的面部轮廓,屏幕将其自动精细化,和现实中的那个人有八分像。
对方身份特殊,警惕性高,小心至上,勿令其起疑。
稍后,回复消息显示在荧幕上:好的,先生。
第二天,路德斯带了把轮椅,将白母请回了局里。
白久久麻木的面庞上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是从容。
她被拘禁在审讯室,一动不动。
“你是否和女儿一起策划谋杀丈夫?”
“是我做的,是我迷晕他。是我杀了他。”
“是谁把他带到了寺庙?”
“是我。”
“请认真回答!”
“真的是我”,她目光迷离癫狂,“是我重新长出了腿和翅膀,把他带到了寺庙。”
路德斯和何定面面相觑,开始怀疑白久久是否患有精神疾病。只见她掀开自己的衣袖,上面旧疤叠新疤,竟看不出一点完好的肌肤。饶是见惯了血腥场面,两人还是心神俱惊。
“他喝了酒,把我打瘸,为了一家生计,我没报警。这么多年,整日无所事事烂醉一场,家徒四壁。女儿跟着我吃尽了苦头,不能再连累她了。”
“你觉得你女儿恨你?”
“她应该恨我吧,恨我们。我能感受到。药是我在陈守成喝醉后半夜灌他嘴里的。先觉醒了,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做。”
“是她找人把陈守成运到寺庙里的,你知道是谁。”如果请赫兹来,进行犯罪心理画像,不是查不到他。她在给白母机会。
白久久道:“是我的社区医生,刘磊。”
“他自愿参与犯罪?”
“对。”
案件真相大白,白久久早也想过,自己可能躲不过这一遭,她哀声叹气,“先觉是个傻的,把人抛尸就算了。她不应该教唆刘磊,把自己逼上绝路。或许是因为,她太恨我们了吧。”
“她恨你,但她一定觉得,你是她的英雄。她一直都爱你,只是……”
人有太多的无奈之情和有心之过。
路德斯把她带出审讯室。路过拘留室,从上方的透明玻璃窗里,白久久温柔地看着女儿,泪花滴落,那是母亲能送给她的,为数不多的花朵。
陈先觉只是朝母亲笑了笑,这辈子这样结束,也未尝不好。
她窥见过母亲承受的诸般苦难,也震撼于母亲的勇气和决心。
她的亲生女儿,从未想过全身而退,在目睹母亲冷静地毒死父亲后,便决定同赴深渊。
因为,她怕妈妈一个人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