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93 ...
-
应澜坐在前往第一医院的公交上,浏览着网络上沸沸扬扬的争论,神情晦暗难辨。
他的身后,几位年轻男女正小声而激烈地交谈着,谈话的内容,正是此刻网络上引发热议的“后代定制服务”。
“联盟的腺体医学已经发展到这么逆天的水平了?!难怪前段时间霸占热搜的文森特要去做腺体改造,这都能直接定制后代的分化性别了,‘自由腺体计划’是真的!”
“可不!以后我的孩子,不就是我想让他分化成什么就是什么?”
“别想了,布卢兰夫实验室不都因为文森特的案子关停了?”
“啊,对哦,可恶,文森特死得太不巧了!”
“只是布卢兰夫实验室被关了,其他实验室不还可以继续接手吗?”
“布卢兰夫不是联盟出了名的富人疗养中心吗?能在这里开展的试验,是我们普通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吗?”
“啧,只要有钱有势,连孩子的分化性别都能自由决定。”
“对啊,结果就是,有钱有势的世世代代都能分化为alpha,永保地位。而普通人呢?掏空家底都不可能负担得起这个费用,单靠自己挣扎,撞了大运才可能分化成alpha……”
“那倒也不用这么悲观的吧?说不定以后技术普及了呢?就像抑制剂和阻隔剂,也不是一开始就全民普及的吧?”
“这能一样?抑制剂和阻隔剂的普及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可“后代定制”呢?你觉得,有钱有势的大佬乐意看到所有人都变成alpha,去争抢他们的财产和地位?这种特权,只有集中在小部分人手里,才能确保地位不倒懂不懂?”
“嚯!你就懂了,我看这归根结底不还是‘alpha崇拜’吗……”
公交到站,应澜关闭终端机,在一片愤懑不平的争论声中离开了车厢。
落地站台位于第一医院的斜对面,等待行人绿灯的间隙,应澜瞥见医院正门牌匾下,一位穿着白大褂,毛发雪白的青年单手插着口袋,斜斜地倚靠在雕塑前,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另一只手正手速飞快地在终端屏幕上书写。
待应澜走近,他头也不抬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弟弟。”
应澜没有回应,视线越过他向后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其他人。那青年轻笑一声,收回终端,道:“shu在实验室,我下来接你。”
紧接着,他也探头往应澜身后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很听话,没有把我们的事透露给你的alpha。”
应澜眉头微皱,隐约有发火的趋势,青年连忙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带你上去,走吧~”
应澜跟在费和身后进了电梯,看着他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台终端机,在感应区轻轻一碰,28层的按钮自动亮起,电梯启动上升。
费和是个不喜欢安静的人,他借着电梯门看了一眼神情放空,向后靠在角落的应澜一眼,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你朋友的案子是不是快判决了?”
应澜闻声扭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费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回过头去看他,见他神色恹恹,唇色轻微发白,将手指严实地缩在衣袖里,抱在胸前,像是有些畏寒。
他嘶了一声,拧眉问应澜:“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啊?”
“我很好,”应澜不咸不淡地回他,“用不着你操心。”
费和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正想就应澜总是对自己退避三舍的态度发表几句看法,电梯叮地一声停了下来,门滑开,28层到了。
28层是星云实验室的药剂研发部,空间布局以一条“日”字型的走廊串联各个实验隔间 ,“日“字走廊的左右两侧中通位置分别设有两台电梯,一侧载人,一侧运送物资材料。
费和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步伐轻快地带着他走到尽头,又转了个弯,在一间挂着【2828资料室】门牌的房间前停了下来。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的回应,随着门向左侧滑开,应澜的心不合时宜地提了起来,紧张与抗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混杂在一起,这令他觉得心脏愈发难受,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绕过费和,看到了端坐在成山资料中的何枢。
应澜的目光一顿。
何枢的额间包裹着纱布,右手臂也打上了石膏,被弹力带吊在胸前,看到费和带着应澜走进来,眯起眼睛,很是开心地站起身笑了起来:“小和,澜澜。”
“你……”应澜抿了抿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何枢在他的目光里愣了愣,随后低头往自己胸前看了一眼,展颜道:“哦,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手。”
费和听他这么说,却是嗤笑了一声,但也没有特意纠正他的说法,很是识趣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就不打扰你们,有事可以通过终端找我~”
“好,”何枢朝他弯弯眼,温声道,“谢谢你,小和。”
“不客气。”
费和一走,整个空间便弥漫着愈发让人坐立不安的安静。何枢呆站了一小会,被室外清洁机器人路过的噪音惊醒,这才慌忙地从一旁拉过一张轮滑椅,对应澜道:“你先坐,想喝点什么吗?我去拿。”
“不用了,”应澜走到他面前,拉过那张轮滑椅,正对着他坐在堆放了各类医学研究资料的办公桌对面,“我不渴,你先坐下吧。”
何枢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举止僵硬地坐回了靠椅。
应澜从桌上抽出一本资料,这是一本关于腺□□成分和作用机制的研究论文复印本,上面被人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释,留下的笔锋锋利整洁,乍一看字字尖锐,每个字却又在转角处落得柔和。
何枢见他一言不发地看起了自己留下笔记的论文,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安静。
书页翻动的声音擦过心脏,何枢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抓挠,对面的应澜低垂着眼睑,他的脸色不太健康,应该是气血不足,眼下有轻微的青黑,睡眠质量也存在问题。
何枢心下掠过一丝担忧,可更多的是能如此近距离观察应澜的窃喜。于是他自欺欺人一般地继续保持着沉默,试图将此刻尽可能留存地更久一些。
书页合上的声音令他心头一跳,何枢微微直起身,朝着应澜又扯出了一丝微笑。
应澜拿着论文的手指微蜷,他想起刊载于被尘封的新闻报道中那段关于“何枢”的过往,记载中的人被描述得英勇果敢,正邪难辨,身染着末日穷途时的悲凉与奋起反抗时的坚韧,与眼前的人实在联系不到一处。
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寻求一个真相,指尖在论文上画了好几个圈,总算下定了决心,将视线直直地望向何枢。
“我听舅舅说过一点你们过去的事,”他的视线落在何枢眼下狰狞的疤痕上,“他总是向着你,觉得只要我理解了你的苦衷,你和我的父子关系就能修复。”
何枢因这番话紧张地绷直了下颚,他摇摇头,愧疚道:“我把你抛下是事实,我……我无法辩解,也无法补偿……”
“我来也不是为了向你讨要什么补偿。”应澜将论文放下,道,“你本来就是不得已才把我留给了舅舅……更何况你还是omega武装协会的首领,身上肩负的东西是一个我所无法比拟的。舅舅把我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呵护长大,忽略那些小病小痛,我过得很好,你可以对他表达感激,但没必要对我感到愧疚。”
何枢却没有因此释怀,他欲言又止,抿了抿唇。
“和你说说我上大学发生过的事吧。”应澜停顿了一小会,舒展眉宇,语调轻松道。
“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杨琪琪,她从上大学起就积极投身各类omega援助公益活动。受她影响,我也经常参与其中。但说实话,最初我没那么多责任心和同理心……”应澜自嘲地笑了笑,“尤其当我看到有些omega,明明自己有能力摆脱困境,却只等着别人对他伸出援手,将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但能等到救助的人又有多少?被解救后又该怎么继续生活?一味的依赖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应澜聊起许多在大学时期与朋友们经历过的公益活动,而这些,是何枢在江云戚的转述中无法得知的。何枢在他的叙述中也逐渐放松了起来,偶尔笑着应和他谈论的内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记得……好像是大二下学期的一节选修课,刚开学不久,课堂的氛围还很轻松,讲师与我们聊野史八卦,说起星际间有个叫‘omega武装协会’的跨国援助组织,他们解救过的每一处地界,都会留下一支由当地omega成员组成的独立武装队,用来震慑不法之徒,捍卫他们的权利和尊严。”
“这让我十分敬佩,它让我很直观地感受到,被解救的那些人,靠自己的双腿站在本就该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之后,我们热衷于搜寻与omega武装协会有关的资料,可惜联盟网络上与你们有关的信息实在有限,境外平台虽然时常报道武装协会的解救行动或者公益资助项目,但也多是寥寥几笔带过。”
“不过,受此启发,我们的公益行动改变了策略,不再单纯地提供救济,鼓励所有的omega们互帮互助,靠自己的力量捍卫自己的权益,而这也是我们将之后的公益组织命名为‘互援会’的契机。”
“说到这,我想起还有件事……杨琪琪在互援会的宣传物料里加了一段关于你和omega武装协会的介绍,其实按照联盟的刊载规定来说,是不被允许的,但她认为不该因为武装协会是境外武力组织便否定它在omega平权运动中作出的贡献。几番周旋下来,审核部门同意我们在小范围的纸质宣传册上有限登载,但不能通过网络信息传播的方式扩大宣传范围……”
应澜说起那段时间,他与朋友们成为了omega武装协会的研学者,这令何枢心情变得异常复杂,自豪、遗憾与欣慰混作一团,他轻声问应澜:“如果有机会,你想和我一起回基地看看吗?”
应澜的眼神暗了下来,他顿了顿,微微扬起嘴角,却没有答应。
何枢的笑容因此凝固在脸上,应澜依旧用轻松的语调在与他交谈,其中的情绪却开始变得冰冷。
“学生时期相信世间一切抗争都是光明大义的,觉得万事万物都活得热烈且善恶分明。”
“可实际上,善与恶、真与假有时候太难让人区分了。”
“omega武装协会潜入联盟,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扶贫救弱而来的吧?”
温馨的父子对谈结束,应澜露出了今天见他的真实目的。
“你们通过华云集团介入联盟的医疗研究,甚至推动联盟重启定向干预实验,究竟有什么目的?”
何枢的神色逐渐严肃,他的视线游离了片刻,目光不知为何移向了应澜的身后,那里有一片被堆积的书籍遮挡而生出的阴影。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眼睛里流露出深重的痛苦,在几次深呼吸后,喉咙发干地开口道:“你没必要知道这些,澜澜,比起这些,我……”
应澜因他的回答而睁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哑声质问:“实验重启真的和你们有关?!”
何枢身形微颤,立刻反应过来是被应澜套了话,他的视线变得锐利,努力摒弃掉血亲的滤镜,去看眼前的人。
“我不明白……”应澜喉间卡顿,“为什么?你知道这个实验意味着什么,它给你带来了多少痛苦,为什么还要推进实验重启?”
“实验重启的决定权不在我们。”何枢叹了口气,语气也变得冰冷。他在瞬间收敛了面对应澜时的温柔,站起身背向应澜,“如果你是为了替你的alpha打探情报而来,恐怕要让你失望。”
“……你为什么对他抱有那么大的敌意?”应澜不满道,“你之前向我暗示他也和二十六年前的实验有关,但是就我所知,他会注射药剂只是一个意外,而且因为被中途制止,药物对他产生的副作用没有达到致命的程度。”
何枢依旧背对着应澜,没有因为这个解释而产生任何态度上的软化,青白的灯光将他额间的绷带映照得越发苍白,应澜咬了咬牙,继续道:“我今天来找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以放心。”
“你说实验重启决定权不在你们,但这与你们推进实验重启并不冲突,只能说明你们想要通过它达到除实验以外的目的。”
应澜想起了乘车途中与定向干预试验有关的议论,在得知其背后的操控者是社维局后,便理所当然认为是徐淮景为了制止定向干预试验而采取的措施。
但回溯事件开端,如果不是于羲乔偶然将受试资格转让给了自己,使试验被曝光在作为反对者的徐淮景面前;如果德闻没有被骗去接受手术,成为了关停布卢兰夫实验室的契机,定向干预试验还会正常推进下去吗?
何枢手握定向干预试验的真相,能令联盟政权产生裂隙。如果他想重新公开这个真相,拿二十年前就已经被联盟彻底封禁的实验做文章,还是从一个被贴上了“叛国者”标签的人口中公开,可信度有多大?但若是正在进行的研究,以实验室内部信息泄露的方式被曝出,那么它所引发的风暴,其影响力又将有多大?
应澜后背冒出阵阵冷汗,他警惕地看向始终背对着的何枢,向他确认:“你们想借重启实验,公开二十年前被封口的真相,削弱联盟政府的公信力?”
何枢微微扭过上身,将完好的半张侧脸面向应澜,他唇角下落,眼睛里藏着丝丝寒意。
“这是他们早该付出的代价。”他冷漠道。
应澜的手指轻蜷,他艰难地开口道:“真相是什么?是能造成受试者死亡的药剂副作用?不……不对……既然实验能重启,必然已经攻克了存活率的难题。这次试验的受试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不可能拿孩子的命开玩笑。二十六年前,除了非法人体实验,还有其他理由让他们产生忌惮从而封禁了实验资料。”
“定向干预实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何枢的身形随着他的猜测隐隐发抖,他转了过来,视线又在应澜和应澜的身后不停切换,应澜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提着一口气望着仿佛就要彻底情绪崩塌的何枢。
不知过了多久,何枢妥协了下来。他低下头,在这间恒温25℃的资料室满头大汗,汗水濡湿了纱布的一角,又顺着耳鬓滑落下来,但他没顾得上去擦拭,小声地叹息着,点头道:“你那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真相。”
“定向干预实验,不,让我们将其称作‘alpha分化干预实验’吧。”
何枢的视线落在了被应澜压在手掌之下的研究论文上,应澜不解地追随着他的视线看向论文的标题。刚将文字装进大脑,何枢的声音便抹去了大脑内所有的信息。
“它所使用的药剂中,最核心的原料,是omega的腺□□。”
一阵嗡鸣刺穿耳膜,应澜在轰然降临的震惊中,短暂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