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 15 章 ...
-
最后他们是在次日天蒙蒙亮翻鱼肚白的时候被陈助找到,陈助满面焦灼,找到人差点腿一软就倒下了;但他还是坚持住,甚至回头指挥其他人先别过来,他家老大和他同事还没穿衣服。
从珀屿回到珈州后,不到一个星期,徐庭岸就通知游舟下午去小青山。
本以为是随口一说,居然被付诸实践,游舟对沈慈恩所说徐庭岸伪善这件事情有了片刻的怀疑。
在沈慈恩口中,徐庭岸是一个表面儒雅实际冷漠无情到极点的人,秘书处有人因为母亲去世返岗后多消沉了几日就被徐庭岸拎出去,说要是调整不回来状态,就滚回家好好哭个够,把位置腾出来给能干活的人。
游舟不免多观察了徐庭岸一会。
但也多不到哪里去,他的心思像一只笼门没关的鸟儿叽叽喳喳飞上天去,飞到小青山了。
自从六岁那年离开小青山,游舟再没有正儿八经见过游婳一面;每年他都定时汇钱,然后在张姨的帮助下在后门隔着墙和游婳说说话。
这种风筝一般脆弱的联系在上大学时完全断裂,时至今日,他已经五年没再听见过游婳的声音。
他思念游婳,但并没有想方设法去见游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成之后可以一劳永逸——
离开珈州前,游舟最后上了一回小青山,隔着墙,他听见游婳说张姨有办法把游婳送出去,只是费用有点高,要五千五百万,毕竟是违法的行为。
五千万打点精神病院上下,五百万给张姨,有零有整,游舟这五年始终在为此奋斗,摆摊,开店。
被带进一间并不明亮的病房,游舟终于见到了游婳。
那个一半人生都在精神病院度过的女人,眼窝凹陷,眼尾起褶,头发干枯焦黄,瘦得皮包骨头,最小号的病号服在她身上仿佛时兴的oversize款,风一吹就倒。
她嗫嚅了几下唇:“囡囡……阿舟bb……”她想摸游舟的脸,游舟便半跪在床边。
“阿舟bb又留长头发了,真好看。”
游舟眼眶有些热,但徐庭岸一直在门口看着,也不避嫌,游舟缓了缓,“妈……妈咪,你现在怎么样?”
游婳喜欢让游舟叫她妈咪,自己则叫游舟bb,好像这样子他们就能融入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每次游婳开口,毫不内敛的关心,细弱的病若游丝的声音,都让游舟心口酸涩,胸腔里泛起潮水,闷得他说不出话,不停地“嗯”。
走的时候,游舟回头看游婳,她那样瘦弱,那样痛苦,却还笑着,跟游舟说:“好阿舟,你多笑笑。”
游婳的瘦,要追溯到十多年前,游舟尚且年幼的时候。她刚生下孩子就被丢进小青山,连带着那个一口奶粉都没喝过的小孩。
或有意,或无意,精神病院里的人对她这种小三都没什么好脸色,不会主动帮忙,更不会提供适合婴儿的吃食。
游舟吃奶吃到三岁,到某一天,游舟像是突然有了意识,大哭不止,游婳没办法,抱着她跪到张姨面前求她帮帮忙,张姨一看,游婳喂的哪是奶,分明是淋漓的血。
同为女性,张姨实在看不下去,偷摸地给游婳带点米糊,说游舟虽然已经三岁,但牙齿发育不好,得慢慢来。
那时候游婳就已经瘦到令人不忍,这么多年没过上好日子,身体也一直没养好。
后来徐庭岸又带着游舟见了游婳两次,最后一次也接近两年前了。
从小青山回去后,徐庭岸戏谑地喊阿舟bb,游舟胃里一阵难受,没有搭理,徐庭岸也就没再自讨没趣。
游舟又想起那封遗信,真的有这样东西吗?为什么徐庭岸始终不肯给他?真的如同徐庭岸所说,为了把他套牢?
信应该是存在的,他认得游婳的字迹。离开小青山之前,游婳用木棍教他识字,后来又借张姨孙子用过的本子、只剩拇指那么长的铅笔用。
念书认字这件事让游婳焦愁了好长一段时间。她不为在小青山的生活发愁,不为自己糟糕恶臭的名声发愁,唯独为游舟不能上学这件事愁得嘴角起泡。
游舟过了六岁生日后,她愈发焦灼,每天念叨,到了让游舟害怕的地步。
某一天,游舟把拨浪鼓往地上一摔,摔得散架。那拨浪鼓是游婳捡了几根树枝、两颗小石子,撕了两块布,借了针线自己做的。
三岁的游舟玩得不亦乐乎,六岁的游舟嚷着:“我是大朋友了!”他的大手已经玩不转拨浪鼓了。
那天游婳难过了很久,晚上,游舟跑出了小青山。
不能和沈慈恩见面这件事让游舟冷了两天的脸,徐庭岸说周末带他去天寰名下某个项目的庆功晚宴,游舟才恢复了些许脸色。
但还没到晚宴这一天,李管家又带来另一个消息,他接到电话,徐老爷子要见游舟。
徐庭岸面色瞬间凝重起来,他出去抽了支烟,回来点名要李管家一起去弭平大山。
老爷子原先住在香山山顶的老宅,一年前二儿子徐白轩,也就是徐庭岸的小叔畏罪潜逃后,老爷子气进了医院,出院后就搬到远郊山里去修养。
徐庭岸和老爷子的关系想来仍旧没有缓和,才会带上李管家这个减震器。
李管家年轻的时候在老爷子手底下做事,那时候徐家还黑白通吃,李管家虽然没有留洋经历,也没有煊赫背景,但人高马大,当保镖正合适,又心细如发,是个细心的莽夫,跟随徐老爷子三十多年,后来徐庭岸的父母坠机而亡,老爷子就把他安排到徐庭岸身边,一手操办日常起居。
游舟听说李管家以前还混过黑,十分诧异,李管家看起来本本分分,没那种煞气。
李管家表示,就是因为没其他人那么心狠,他才被派到徐庭岸身边来,老爷子年纪大了之后越来越向善,几乎到了吃斋念佛的地步。
到弭平大山,已经是晚上七点,山里未受污染,夜色溶溶。
老爷子眉目森厉,一身中山装,左手杵着镀金手杖,年过八旬仍脊背直挺,远远见着黑车驶入,便一敲手杖往屋内走去。
在山里修养,没带多少工人,一个司机载着他到山下海边放放鸽子遛遛弯,一个阿姨做饭洗碗,还有一个护工,室内很显静谧。
餐厅中间摆放着一张中式红木圆桌,右墙做了神龛,供奉观音,香火旺盛,香灰沉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下车后李管家直接把他们带去餐厅,老爷子招招手,李管家便在老爷子身旁的位置坐下,没多说话。
徐庭岸问了好,又拢了拢游舟的腰。游舟垂眸盯着那自然而然攀上来的手臂,好一会才抬起头,朝老爷子点点头:“徐老先生。”
老爷子审视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许久,如果被端详的是个贪财或好色一心想要嫁入徐家的人,可能在这审讯犯人般的打量下不受控地就露了马脚。
对老人要礼貌一点,但游舟实在提不起笑容,只淡淡抿了抿唇,徐庭岸打断了这种眼神交锋,按着游舟的肩膀让他坐下。
徐老爷子冷哼一声,李管家立马端上热茶,说跟年轻人置什么气,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爱惜爱惜自己身体。
老爷子啜饮好几口茶,一边用茶盖拨弄浮叶,一边毫不遮掩地审察游舟。
他不说话,便没人开口。良久,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道:“既然已经重修旧好,庭岸,过去种种就不要过多斤斤计较,你这段时间简直胡闹,传出去外人怎么看我们徐家?今时不同往日,不要往徐家门楣上抹灰。”
徐庭岸:“老爷子菩萨心肠,我学不来,欠我的我不仅要连本带利全拿回来,还要让他学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越说,老爷子眉皱得越紧,徐庭岸轻笑,“传出去?谁敢传?”老爷子将茶杯一掷,徐庭岸不躲不闪,正中额角,他抹了一把滚烫的茶水, “李管家吗?还是谁?”
李管家知道这是在点他先前放走游舟的事情,无奈叹了叹气;老爷子手杖不停捣地,像是气愤不已;旁边伺候的护工妇人赶忙把地上茶杯碎片捡起,捧着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游舟目不斜视,对徐庭岸额角的伤看都没看一眼,正巧对上徐老爷子的目光。
老爷子不得已道:“得不到的你又何必强求你?我把天寰交给你,就是觉得你与我最像,结果你……混账东西。”
徐庭岸面色纹丝未改:“不强求?事在人为,我不强求难道指望你的菩萨吗?你的菩萨能保佑你儿子儿媳平安无事吗?你的菩萨能保佑你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吗?你的菩萨能保佑你儿子和你孙子和睦相处而不是自相残杀吗?”
老爷子浑身颤,想说些什么,下巴不停抖,最后没说的出口,又听自己最疼爱的孙子道:“你心慈手软,最后事与愿违,就别指责我心狠手辣,我不信菩萨。”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和我吵架不成?”老爷子问。
“不是老爷子您叫我们来?”
老爷子幽幽叹了口气,“都是我造的孽。”
“你知道就好。”徐庭岸不留情面。
老爷子险些心梗晕过去,指着徐庭岸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深感话不投机三句多,最后手臂一转,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游舟。
“庭岸我是管不住了,游舟,你既然没有血亲在世,也就无所谓身在珈州还是南迦,他对你痴情,你便受着,总归徐家不会让你吃亏。”
徐庭岸霎时盯着老爷子,抓住游舟的手腕,老爷子不为所动,继续道:“他身患隐疾,你是再清楚不过,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过日子,把他那毛病给彻底根治了,这样我死了也不至于合不上眼。”
“有什么好治的,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徐庭岸皱眉。
“我跟这孩子说话,你多什么嘴?”老爷子呵斥,又转头对游舟说,“他吃软不吃硬,你就服个软,等他消气了,你日子也好过。”
游舟漆黑的双目有一瞬间的茫然。
旋即,他不卑不亢地正视徐老爷子,年过八旬的老人满脸褶皱,眼皮耷拉,眼球黄浊灰白,但处处透出一股笃定,不容置疑。
空气静谧地流动,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候答案。
许久后,游舟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