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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唢呐齐鸣为谁奏 红烛泣泪为谁哭 ...

  •   你听,屋外头锣鼓喧天、鼓乐齐鸣,他们吹着唢呐迎我进门。你看,屋里头卺幔珠帘、谷豆生花,红烛泣泪为我而哭。
      他们说,今个儿是我俩大喜的日子。”
      百子帐内,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坐在铺满金瓜子的鸳鸯被上,捧着刚刚和公鸡拜堂的大红绣球,也不知是对谁说着。
      “可是,前些日子他们还在说:’崔家老二是个病痨鬼,没几天好活了,谁嫁过去那就是进了火坑,得守一辈子活寡!更不济的,如那潘家丫头那般…’”新娘子惟妙惟肖的模仿着“她们”的语气。
      “大舅舅收了崔家三千两金,孟家就要卖一个丫头给崔家冲喜,大姐早早嫁了人,大舅母连夜为二姐说了桩亲事,二舅母带三姐回了娘家,所以,他们决定——送我这个’外人’进火坑。”新娘子说着,掀开了盖头。
      一张涂得雪白的脸上画着不合年龄的浓妆,满头的珠翠压的脖颈似要倾折,五官尚未长开,看着至多十二三岁的模样。
      她的身后,躺着一个瘦得形销骨立的男人,青白的面色在喜服的映衬下分外可怖。
      “他们说,你是我的夫君,我要和你圆房,尽妻子的本分,为崔家传承香火,——在你死前。”她转头看着这个几乎和她父亲一般大的、命不久矣的男人,“可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出声,转身上榻靠近男人,随着布料的摩擦声,她坐在男人胸腹之间,膝盖死死地压住他的双臂。
      然后,从头上抽出一支点翠凤钗,用两只钗尾,慢条斯理的描摹着男人的眉眼,看到皮下的眼珠开始滚动,她才用尖端抵住他的眼皮,顿在那里等候丈夫的“苏醒”。
      眼皮的刺痛和身上的压迫,让男人不得不清醒过来,仰视着他新过门的妻子。
      “呀,你醒了,我的——夫君。”新娘故作惊喜道,声音里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挖苦与讽刺。
      她将凤钗悬在男人睁开的眼睛上,问他:“你呢?光听我念叨了,不如也同我说说,你想让我尽妻子的本分吗?”
      男人的瞳仁因为骤然靠近的锐器而缩小,对眼前这一幕的不安和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因被新娘牢牢压住失了先机,加上沉疴旧疾缠身已久,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他好似认命了,合上眼皮道:“不…你也瞧见,我如今这副样子,如何能…”他似是不忍再说下去,微微撇开头,可凤钗却始终如影随形,悬于毫厘之间。
      他咬牙,用难堪的神情掩盖扭曲的眉宇道:“何况,我本也不想娶一个…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妻子。”
      她安静的俯视着男人,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骗人,铃音和我一般大。”
      “铃音?不…我的女儿似是叫…叫…”男人有些困惑,却生生被近在咫尺的凤钗逼得开了窍,上方那张涂得雪白的脸似乎与记忆里另一张稚嫩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我忆起来了!是七娘?!”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神志有些癫狂道:“我本不想的…可我娘魔障了似的信了那些道士的八字之说!她说崔家香火不能断,她不能愧对列祖列宗!是她以死相逼…逼我…我才会舍了七娘…”
      他脖颈青筋蹦起,似是说急了,竟是浑身抽搐起来,缓了好一会,才悔恨道:“七娘何其可怜…每每午夜梦回之时,我总见着她抱着我们的、孩子。”
      说到孩子的时候,他阖眼遮住一闪而过的厌恶,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她哭着对我说她还没有看到’他’长大,她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亲,再不能没了父亲、让我一定照顾好她、我们的孩子…可说到底…到底是我对不住她!”
      新娘听着男人避重就轻的忏悔之言,左手缓缓收紧,捏得凤钗之上流苏颤动,两股合作一股,她俯身靠近男人,眉宇间风雨欲来,黑沉的眸子里满是骇人的汹涌暗流,让被其注视的人恍惚间如同被惊涛骇浪裹挟,狠狠拍进险滩暗礁,砸了个粉身碎骨。
      “你是对不住铃音,你只想着你的孩子尚未长大,却从未想过铃音又何曾长大过。”说着伸出两指撑开男人的眼皮,用两根钗尾自那颗乱窜的招子上一笔一划的戳弄着,逼着他将瞳孔对准自己。
      看着他那副泪难自抑的模样,一字一句的道:“你欺辱她时不曾可怜她、她以稚子之身怀胎十月时你不曾可怜她、她被你生生刨腹取子活活痛死时你不曾可怜她,如今,你用她的名义求生时倒是知道可怜她了。”
      每说一句便将凤钗压下一分,直到闻到一股子尿骚味,才挑眉停住,嘲道:“你只可怜你自己罢了。”
      说罢,她俯视着男人方才还是虚情假意,这会儿却因小便不禁而面色难堪的模样,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嘴角悄然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
      她以手作扇,掩住口鼻,明知故问道:“什么味道?竟是比茅厕里的躁矢还要骚臭万分,这可是崔二郎的厢房,怎会…不如马厩清香?”
      她上下打量着,眼里的了然和惊讶如利刃般刺的男人羞愤欲死,才故作恍然道:“呀、夫君,原来是你…失溲了?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人知道饱读诗书的崔家二郎竟不如一条畜牲…”
      她看着男人痛不欲生的神态,帮他分析道:“夫君,名声是小,生死为大,若是你不声不响,不出一刻我这支钗就会整根从你的眼睛里、穿过去、再进到你的脑子里。”
      她故意恐吓着:“可若是你叫来了人,我便杀你不成…这笔买卖可真划算是不是?不如我唤他们进来帮你…”
      “不!不要!求求你!我知错了!我罪该万死!求求你…你杀了我吧!”不等她说完,男人疯狂挣扎了起来,已然溃不成军。
      新娘看着男人卑微求饶,尊严全无的模样,虚假的笑容蓦地落下,面无表情的样子好似一尊冰冷的神像、无情的俯瞰于苦海挣扎的世人。可相反的是,她眼里的快意却一点点被浓郁的悲切和哀凄吞噬殆尽,神情里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茫然与无措。
      明明此时她才是博弈双方的主宰者,却偏偏像个打了场胜仗,回过头却发现周身遍地同袍尸骨,唯独只剩自己一人拄着旗帜面对已然国破家亡的将士。
      “我不会叫人进来的。”她说完,却见男人眼中瞬间涌现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随之而来的感激。
      那点感激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于是她安静的等待男人情绪平复,才继续道:“真奇怪,自古礼法都说孝道大过天,可我娘死了,我却能披麻戴孝的为你冲喜。你明明将死不远,却能让他们大张旗鼓开席设宴。”
      “他们说,只有嫁给你,才会给我娘下葬,且要不为人知、安安静静的葬了她,恐冲撞了你。听听,你对他们多重要。”
      “可他们这么做又不是为了你,没有崔二,也会有崔三、崔四,你也不过是传宗接代的一个工具,可你却跟着他们一起推波助澜、去加害另一个同为工具的,无辜的女人、甚至是女孩。”
      “你禽兽不如,贪生怕死,却还会为了所谓的名声、尊严赴死。”
      “可你求饶时有没有想到过被你、你们害死的可怜人,当初又是如何一遍遍乞求你,放过她们。”
      “你活着时,是他们捧在手心的崔二爷,你死了时,也不过是一副棺椁一具尸骨。”
      “我娘死了还能被他们当做筹码威胁我,你死了只会连筹码都算不上。”
      “甚至、他们也不会为你而哭,他们只会为自己、为崔家香火而哭。因为死了的崔二,对他们当真是——半点不重要啊。”
      她就这样随心所欲的没有章法的吐露心中所想,像是一个局外人,抽离了自己的情绪,看着面色几经变换的枯槁之人。
      男人本就是药石无医,也不过人参汤药吊着一口气,这番起起落落挣扎下来,也已是行将末路。
      “是啊…我也不过是个工具。”他面色已然灰暗,抽搐的面皮上牵起一个似哭非哭的讽刺至极的笑,断断续续道:“重要的是活着的崔二,不是死了的…崔承志…”他恍惚的盯着一处,眼睛越睁越大,嘴角淌出的血沫无形中为他勾勒出一副笑脸,喃喃着:“七娘…你…你来接我了…”
      接着,竟是瞪着双目,再没了声息。
      “是铃音,不是七娘。”新娘子看着死不瞑目的男人,笑的好不悲凉,“你们男人真是可笑极了,未出阁的女子连闺名都必须藏着掖着,只得丈夫知晓,旁人只得潘娘子、潘七娘的叫着。”
      “可做了丈夫的又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叫着他想叫的,七娘啊七娘…铃音,短短一辈子你竟是连个名字都得不到。”她如是说道。
      “铃音不会来接你,也不会舍不得你。她巴不得从来没见过你。”她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就要起身放下手中的凤钗。
      可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方才咽了气的死人,
      ——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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