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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寂静的凝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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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惠子相识后，向阳的生活里多了一抹亮色。他们会约在咖啡馆一起写作业，或者去上野公园散步，聊天的内容也从文学艺术扩展到生活中的琐事。惠子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她的温暖和乐观，逐渐驱散了向阳内心的阴霾。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适应东京的生活，也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焦虑和封闭。他很珍惜这份友情，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生怕自己的不善表达或内向会破坏了这份难得的连接。
惠子和向阳一样，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井田上二独自将她抚养长大。惠子经常提到她的父亲，言语中充满尊敬和感激。她说父亲年轻时是一位中学历史老师，知识渊博，温文尔雅，只是近几年生了病，身体一直不好，需要卧床休养，性情也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她语气里带着心疼，这让向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产生了一丝好奇和同情。
“向阳君，”一天，惠子有些犹豫地对向阳说，“你有没有时间，这周末来我家吃个饭？我做了你喜欢的中国菜。”
向阳有些惊喜。“真的吗？当然有时间，我很乐意。”
“太好了！”惠子高兴地笑了，随即又有些迟疑，“不过我家地方不大，而且……而且我爸爸他身体不好，不太方便出门，你可能需要在家里见到他。”
向阳立刻理解了惠子的意思。“没关系，我很高兴能去拜访井田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你尽管告诉我。”
惠子感激地看着他：“你真好。爸爸他……他不太爱说话，有时候甚至对谁都提不起精神。你别介意就好。”
“我不会的。”向阳真诚地说。
周末，向阳按照惠子给的地址，找到了她家。那是一个位于居民区的老式日式房屋，木质结构，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被打理得非常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气息。院子里积雪未融，有几棵低矮的灌木冒着新芽。
惠子打开门，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他。“你来了，快进来，外面冷。”
屋内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线香和旧书的味道，混合着惠子正在烹饪的食物香气，这是一种向阳从未闻到过的、却让他感觉很安心的气味。玄关处摆放着整齐的鞋子，廊下挂着外套。惠子领他穿过铺着榻榻米的走廊，来到客厅。
客厅不大，布置得简单而有品味。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书架上堆满了书，大部分看起来都很旧。阳光透过纸拉门柔和地照进来，让整个房间显得宁静而温暖。
在客厅的一角，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铺着厚褥子的榻榻米床。一位老人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面容清瘦，头发已经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听到动静，他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神看向门口的向阳。
这就是井田上二先生。
向阳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老人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漠，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然而，在这份淡漠之下，向阳又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东西——那是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孤独。
“爸爸，这是向阳君，我的朋友。他来自中国。”惠子轻声介绍道。
井田上二的目光转向惠子，然后又回到向阳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非常缓慢地、微微点了点头。
向阳立刻鞠了一躬，用日语说：“井田先生，您好。我是向阳，初次拜访，打扰了。”
井田上二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点变化，像是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泛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他看着向阳年轻而略显拘谨的面容，看着他眼中带着善意的光芒。他微微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和低沉：“请……请坐。”
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接下来，惠子去厨房忙碌，向阳则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他试图找些话题，比如问问上二先生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称赞一下房间的陈设，但看到上二先生那种近乎凝滞的状态，他觉得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甚至打扰。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声响，是厨房里惠子忙碌的声音，是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以及……以及上二先生微弱的呼吸声。向阳静静地坐着，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到上二先生身上。
老人闭上了眼睛，似乎又陷入了那种麻木的状态。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都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故事。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嶙峋的指节，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向阳注意到，虽然老人卧病在床，但他的一切都显得很整洁，一丝不苟，这与他表现出的那种对生活的淡漠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向阳的目光在上二先生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他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老人的同情，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牵引感。他似乎能感受到老人身上那种深深的孤独和对外界的抗拒。这种感觉让向阳想起自己内心深处被压抑的那一部分——那种同样渴望被理解、被温暖，却又害怕失望而选择封闭自己的冲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沉默甚至有些“冷淡”的老人，他非但没有感到不适，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也许是因为老人不要求他扮演任何角色，不期待他做出任何回应，他可以在这里卸下在外面世界不得不戴着的面具。
惠子很快端出了菜肴，是向阳喜欢的糖醋里脊和麻婆豆腐，还有一些精致的日式小菜。她把餐桌摆在上二先生床边不远的地方，方便他们吃饭时也能和父亲说说话。
“爸爸，尝尝我做的糖醋里脊，这是向阳君喜欢的。”惠子端了一小碗，小心翼翼地喂给父亲。
上二先生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然后极慢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胃口。
惠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没关系，您躺着休息。向阳君，我们吃吧。”
吃饭的时候，惠子一直在和向阳聊天，介绍家里的情况，问他学校的事情。向阳努力地回应着，也时不时地看向床上的老人。老人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只是不想面对外界。
饭后，惠子去收拾厨房，向阳则主动提出帮忙。他洗碗时，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客厅里的寂静，和老人深邃中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神。他感到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留下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离开井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惠子送他到门口，再次感谢他的到来。“向阳君，今天真的很谢谢你。爸爸虽然话不多，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好像稍微有点精神了。”惠子的语气带着一点不确定，但眼神是真诚的。
向阳笑了笑：“井田先生人很好，我很喜欢这里。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来吗？”
“当然！随时欢迎！”惠子高兴地说。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向阳的心情复杂。他为能在异国交到惠子这样的朋友感到庆幸，也为自己第一次见到一个如此封闭、如此寂静的灵魂感到震撼。他无法忘记上二先生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藏着无数尚未讲出的故事，又仿佛已经放弃了讲述。
他不知道，这次看似普通的拜访，已经在他平静的生活中凿开了一个缺口，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通过这个缺口，缓缓渗入，即将彻底改变他生命的航向。那双寂静的眼睛，那份沉重的孤独，像一枚无形的钩子，已经勾住了他心中最柔软、最渴望被理解的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