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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记忆凭据 ...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偶然跑进一座没什么人气的公园。
身后跟着的那些人很讨厌,为了摆脱他们,我沿着公园里横七竖八的小路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跑到小路尽头才停下。
路的尽头是一条不知道名字的河流。
伦敦常年阴霾,常年不缺雨水,连空气都会染上铅灰色。这条河流水流畅通,别看它不大,但很深,最终会汇入泰晤士河也未定。
然而那天,温带海洋性气候下,盛行西风没有带来潮湿和降水,阳光灿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人人都喜欢好天气,但阳光照射不到,人们都不愿意到这边来。
不过也好,我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待会。或许当时就是这种情绪,在无形中指引着我。
然而当我往河边走去,越过悬铃木的遮挡,却看见有个人在河边默默站着。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其他人来。
也许那个人也跟我一样心情不佳,不想被打扰呢。
就在我要往下游继续走的时候,恰巧正午的阳光照射过来,眼前终于不是铅灰色,于是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侧脸。
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亚洲男生。
心里的惊讶程度又加多了一层。
异国他乡人迹罕至的地方,熟悉的亚洲面孔,光是想想就觉得奇怪。
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埋头往前走,但或许就是出于这种奇怪念头,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然而当我回头,那个亚洲男生已经不见踪影。一股不好的预感迅速涌入脑中。
我一边往他之前站着的地方跑,一边往周围大喊“Is anyone here?”
无人回应。
平静的水面正在不断冒泡,证明我的猜想没错。
本来心情就差,偏偏还碰上这种事,我忍不住抱怨一句,该死,那些跟屁虫怎么偏偏没跟上来。
来不及多想,我脱了外套就往河流下跳。
明明是夏天,那天的河水却冷得刺骨。
没下潜多深,我就看到了正在下沉的人,于是我快速游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幸好他顺从得像个假人,没有挣扎,任我拉着往岸上爬。
我有些不知所措,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不说话,蜷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臂弯里,黑色短袖和头发黏在身上,暴露在外面的两截手臂皮肉薄得紧贴骨头,再白一点都能夸张地当成是白骨。
总之他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种阳光也驱不散的阴沉,看起来就像只刚从井底爬出来的水鬼。
我主动开口,想着以个轻松的语气开头,或许他比较能接受。
我说:“Are you alright?”
他没理我。
会不会正巧是个中国人,用中文说会不会理我?
于是我说:“你好,你是中国人吗,我也是,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自认为语气还可以,希望他能放下防备。
他又没理我
难道听不懂?
于是我又用日语和韩语各说了一遍“你好”。
他还是没理我。
“总不能是泰国人或者印度人吧,可我不会说啊。”
我急得挠头,自言自语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一句闷闷的“不是”,很轻很轻。
“太好了,你也是中国人。”也不知道高兴什么,总之我高兴得跳起来。
身上湿漉漉的,很难受。
阳光短暂地出现一下,然后又转到了河流的另一边。也是在这个时候,树木荫蔽处又出现了几个穿着西装的黑色身影。
真烦人,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
我抓起扔在地上的外套往蜷缩的人身上套。
他仍然低着头,头发盖着了他的双眼,使我看不清面容,但很配合地把手从袖子里穿出来。
“你冷不冷?”我问他。
他继续沉默。
“我们快跑,跑起来就干了。”
于是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起他的手就往公园里的小道跑,跑出公园,跑出大街。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惊得急刹,司机破口大骂:“Fuck,take a hike!”【快滚】
我吓了一跳,却仍不忘回头朝他做了个鄙夷的鬼脸。
宿醉的流浪汉拿出半瓶啤酒,隔空举杯表示赞许;街头画家停下笔,扶住差点被踢翻的颜料桶长久张望;擦拭按键的萨克斯乐手停下动作,又再开始演奏。
我远远给他们在额前比了个二指礼,然后继续拉着他往前跑。
那天的林荫大道很长很长,我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林荫,跑到街道尽头,惊飞正在啄食面包的白鸽。
我们弯腰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这种经历实在好玩,于是我开始旁若无人地大笑,不一会,他也跟着笑起来,长发盖住他的眼睛,但嘴角弯起,应该也是真的开心。
远处有湿润海风扑面而来,现实的烦恼竟然就这样被暂时抛诸脑后。
笑了一会,我摸着肚子问他:“你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又点点头。
我开玩笑推他:“你这人怎么连自己饿不饿都不知道,是机器人吗?”然后从椅子上蹦起来,向他招招手,“快,跟我来。”
他跟在身后始终沉默,不过我也不在意,自顾自话地往前走。
我跟他讲甜到怀疑人生的马卡龙,混凝土似的酸奶碗和死不瞑目的三文鱼派,讲很多与当天无关的事物。
走着走着,我怕他没跟上,时不时就得回头看一眼,顺便说一句你肯定也不会喜欢。
毫无意外,他又没理我。我继续往前走,继续跟自己说话。
那个地方怎么那么偏僻?我们走了很久才看到一个白人老头经营的移动餐车。没有带太多现金,该出现的那些跟屁虫又失了踪。
我叹了口气,幸好身上的钱还够我买下两个鸡肉汉堡和一杯果汁。
然而等我刚买完,那几个跟屁虫又出现了。
我很生气,怀疑他们就是故意的,刚好这时候路边停下一辆公交车,我拉着他就往车上跑,也不管这辆车是开往哪的。
还好我出门前带了卡,并且只花了半分钟就弄懂这种车的刷卡操作,然后在那个司机怪异且很不礼貌的目光下气势汹汹地用眼神怼回去。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那些落在车后的跟屁虫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然后跟他分食那两个汉堡。
我说:“你吃啊,不是饿吗?”
他像得到某种指令开始动口,我又忍不住想,这还是只听话的水鬼。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我吃完拍了拍手,拿过那杯果汁喝了两口又塞回他手里。
我没有具体要到的目的地,随便这趟车开到哪里吧。
车上没什么人,在最后一个外国人也下了之后,我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于是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
不是你为什么自杀,为什么想不开,大概是怕这种词会刺激到他。
其实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想不想说,所以问得很小声,但他确实听到了,因为握着果汁的那只手很明显地收紧。
不出意外,他没有回答。
也许是因为萍水相逢,未来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交集,我居然对一个陌生人起了倾诉的念头。
“大人都是说谎精,明明自己早就偷偷决定好一切,还要假装很在意你的想法。”
我站起来侧身将小腿放到椅子上,半支起身体跪着趴在车窗边,看快速掠过的人和建筑,也不管他在没在听。
“我爸妈要离婚了。”突然想到这件事或许早就已经发生,我忍不住冷笑,“或者早就离了,谁知道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不和,还一直在我面前装成没事的样子,关键是装得还烂。”说到这里,我忍不住自嘲,“可就算很烂,我居然还信了。”
“上个月他们突然和好,装成恩爱夫妻的样子,带我去加拿大度假。吃饭,牵手,散步,打闹,把世上圆满家庭能干的事情都干了个遍,然后在在回到伦敦的第二天通知我,他们要离婚了。”
“所以一个月前那些又算什么,对我的弥补吗?哼,谁稀罕了,搞笑。”
“离就离吧,反正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自己一个人。”
眼睛很酸,就算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哭,只能趁机胡乱擦了一把眼睛。
“爷爷说,这种难过只是暂时的,而且没用,有这个时间,不如认清现实,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我也不想难过,突然发现自己是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还不能有情绪了吗?”
“他们不在意我是开心还是愤怒,只是需要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然后替他们继续拿下一根线。”
下午阳光渐弱,虽然透过车窗依旧洒落身上,却少了温度。
水鬼往旁边挪了挪,怕我继续冷下去。
在那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我们谁也没说话,任由各自的情绪将自己一次次包裹,又脱落,直到阳光消失,天色也渐渐开始昏暗。
汽车播报提示“terminates”到终点了,我们被迫下了车。
下车后才发现,兜兜转转,我们居然在绕了一圈后又停在在公园的另一个入口处。
我捉住他的手,往周围看了看,确定那些跟屁虫没在附近。
“走,我带你看样东西。”
保险起见,我拉着他又往公园里跑,跑到一个应该是小剧院之类的地方。
我拉他蹲在墙角,伸手进他穿着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有些兴奋地跟他说:“这是我今天出门前从我爸房间偷偷拿的。”
他也盯着那包烟,看得很认真,我怀疑地问他:“你以前吸过?”
这一次他居然有了反应,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是出于某种同龄男生之间奇奇怪怪的较量念头,他的反应让我很满意。
我拆开那包烟,从里面掏出两支,一支自己含在嘴上,一支塞到他嘴里。
其实我也没有吸过,却不想被他看出来,只能假装熟练地用两根手指捏住那支还没点燃的烟,示范道:“像这样。”
我用力吸气,然后又重重吐气。
反正大人都这样做。
等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捏起那支烟,我划开了打火机,两个人的脑袋慢慢靠近。
在异国他乡陌生的地点,就着中间的火光,两个萍水相逢的人透过两支烟触碰,相连,然后双双被点燃。
“啪”的一声,火光消失,一缕烟雾自连接之处升腾而起,分离后各自自口中被吸入,又很快被吐出。
好苦。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
残留的尼古丁气味涌入鼻腔、咽喉和肺部,引得我们疯狂咳嗽。咳完以后擦了一把眼睛互相窥视一下,都觉得对方的样子有些好笑。
眸光和烟丝在徒劳闪烁,黄昏更重了。
我们试着吸入第二口。
再次吐出时已经不会咳了,我们望着对方,谁都没说话,静看吐出的烟雾相互缠绕又散开,随风乱成各种形状。
这种在压抑中偷来的虚假愉悦使我心脏狂跳。
我用手抚上心胸,试图按住剧烈的心跳,发现愉悦过后,烦恼没有随之消散,反而四散开来,越缠越乱。
但在吸入的那一刻,这种虚假的愉悦确实在说,要快乐,要沉沦,要遗忘。
我吓了一跳,赶紧将烟扔掉,又把他的也抢过来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真没意思。”我说。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我和他仰躺在剧院前的石阶上,看着门口残破的电影海报。我将海报上还隐约可见的几句话念出声。
“Apples will rot.
Roses will wither.
White grapes will lose moisture on the road.
What about tears?“
【苹果会腐烂,玫瑰会枯萎,白葡萄会在路上失去水分,眼泪呢】[1]
“不懂。”我评价。
只知道流浪汉换了地方,画家结束工作,萨克斯乐手停止演奏,连白鸽也即将进入睡眠。
现在想想,伦敦的夏天怎么黑得这么快,一转眼,便已经完全进入暮色。
转角处又再出现黑色西装的身影,我继续说:“要不我们进去看一下?”
但那些身影越来越近。
我叹了一口气,又说算了,站起身,对他说:“你等一下。”
说完,我朝着那群穿西装的人跑过去。
等再次回来时,我拿上所有能搜刮到的钞票塞到他穿着的外套口袋里。
他应该明白了我的意思,终于抬起头来看我,只是那过长的头发依旧盖住眼睛,使我至今仍未知道他的样子。
不过也不重要了,我总不可能一辈子跟他待在一起。
我说:“太晚了,我要走了。”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不过因为偶尔的一次遇见才有了短暂的交集。
看得出来他很无措,双手紧紧攥成一团。
我不擅长安慰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站起身往穿西装的那些人走去。
他也站起身,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那些来找我的人想去拦他,又都被我一一拦下。
于是他就一路沉默地跟着我,走出公园,走到路边停着的轿车旁。
我上了车,他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继续跟着,站在路边抓着单薄的裤管,沉默地看着车门关上。
汽车开始发动,我坐在后座往回望。
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应该是在想,他是不是又要回到井底去了?
汽车行驶了几百米,也许是觉得他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原地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我挥手让司机停车,然后迅速下车跑向他。
那一刻,我确信他对我充满了期待。
我跑到他面前站定,从衣领处拆下一枚胸针放到他手里。
“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希望这枚胸针可以帮你暂时度过难关。”
我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尽量温和的语气继续说:“好好活着,别再回井底去了。”
说完我重新跑上了车。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就算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多陪陪他也好。
汽车即将驶入弯道,我见到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许多个不安的夜半时刻,这段记忆仍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印在我的□□上灵魂上,成了某种开启过去的凭据。
而现今回过头望,发现那里却是我人生的起点。
我想他一定也认同我以上所有想法,然而我却不是路风南,不知道他是否介意我抱着这种凭据活下去。
毕竟未经过同意,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
……
汽车驾离盘山公路,一路上街灯飞逝,巨大的光圈透过车窗照亮了坐在后座的人。
车上广播正播放着一首粤语歌。
“从前的我,从前的祸,
明明出错,但你令我摆脱痛楚,
完全因你,来临相助,
而人生已没有不可,悠然地唱罢这首歌,
多得你用心再造我……”[2]
宁易坐在后座上,酒气上涌带出一阵阵眩晕和头痛,他看着那些虚妄的光圈,眼神几乎失焦。
怎么这么应景。
“Damm.”
[1]台词改编自电影《永恒与一日》
[2]彭羚《完全因你》
不知对方名字的情况下,通篇用人称代词代指会导致人物混乱,就干脆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写了
希望是很有诚意的初见
感谢观看[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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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记忆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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