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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段行云站在七楼阳台边的时候,天是空白的,不是晴,也不是阴,是那种深圳冬天最典型的白灰色天空,像水泥的底子被翻出来,轻轻盖在天上。

      她鞋没穿好,脚后跟踩着半截。手里拿着手机,正拨着号码,但她不知道要拨给谁。就在五分钟前,她看着同宿舍的晓蓉从六楼的栏杆翻出去。

      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晓蓉只是沉默地爬上去,站了两秒,然后就落下去了。厂区大门传来人群的骚动,有人冲过来,有人捂着嘴,有人喊着名字,有人掉头就跑。但段行云没动。她在阳台角落站了好一会,感觉自己像一张纸,被雨淋过又晾干,软了,又干了,皱了。

      手机那头终于通了,她开口却只说了一句:“你在送饭吗?”

      那头愣了一秒,是林策的声音。

      “我刚送完一单,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出来走走。”

      “我去接你?”

      “你不用。”

      她顿了顿:“你就送我这单吧。”

      ………
      十分钟后,她出现在厂区后门。林策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停在路口,一手拿着保温袋,一手撑伞。她走过来,没拿伞,头发湿了半边。

      “你真来了。”她说。

      “你真下单了。”

      “今天炸酱面没点香菜。”

      “香菜老板没进货。”

      她没笑,只是把袋子拿过来,打开吃了一口。

      “你不问我怎么了吗?”

      林策没说话,只是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才问:“你想说吗?”

      “晓蓉跳了。”

      “……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宿舍的,她上周还说要买一条新牛仔裤。”

      她咬着面,牙咬到塑料叉的一角。

      “我其实以为她能熬过来。她总笑,大家都喜欢她。”

      “不是笑的人就不痛。”

      “我知道。”她低头,声音像雨后的积水,软软的,但冷。

      “我们之前说过,活着是挺不容易的事。但晓蓉是那种……从来不抱怨的人。”

      “她不是没抱怨。她只是知道说了也没人听。”

      行云轻轻抽了一口气,“那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也在笑。”

      “但我们在听。”

      两人站了一会儿。

      她说:“你知道吗?晓蓉那天晚上和我说,她小时候有次地震也吓哭了。但那次她爸在她旁边,一直抱着她。她说那种时候,有人抱着你,就不怕死。”

      林策轻声问:“你那次呢?”

      “我那次只有我一个人跑出来。然后我听见有人喊说,还有人活着。我就站着不敢动。”

      “你等他们来救你?”

      “不,我怕我跑了,就没人知道还有我。”

      她哽了一下,低头笑了一下,“你说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她突然抬头看他,“你有没有觉得,地震那一刻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原地。”

      “什么意思?”

      “你没觉得吗?别人都去上学了,考大学了,去公司了,谈恋爱了。我们呢?我们还在送饭,在流水线上,在夜班,在等名单。”

      林策没接话。

      她低头看他那条假腿,说:“你这条腿,是不是也觉得一直没走出去。” 林策想说不是,但喉咙发紧,段行云又说:“我这段时间其实攒了一些钱,是准备报名夜校的。”

      “那挺好。”

      “但我突然想,我是不是也像晓蓉一样,其实根本不会逃出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却一字一顿,林策终于开口,“你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还会做梦。”

      她愣住。

      “你做梦还在教室里罚站,梦见自己迟到,说明你心里还信那个地方存在。晓蓉可能已经不信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她说:“那你呢?你梦见跑步,是不是说明你也想跑?”

      “我也不知道。”他低头,“我怕跑着跑着又摔了。”

      “那你跑慢点。”

      她说得很轻,却很稳。

      林策看着她,一时没说出话。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么久以来都在扛着活,可从没意识到,有人正在慢慢走过来,把手放在了他背后。不是推他,也不是拉他,而是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下午,林策出了点事。

      他送饭时为了赶红灯,被一辆转弯的SUV撞了侧身。力道不重,但他右腿支撑不住,直接跌倒。摔下那一刻,他脑子里嗡地一响,还没反应过来,金属假肢已经脱了节。周围人没帮他。有人喊了声哎呀,接着掏出手机拍照。

      还有人说:“你看,那是假腿。”

      “他还在送外卖?平台不管的吗?”

      林策没抬头。他趴在地上,右手撑着地,左手去扶那截假肢,却怎么也扣不上。他的指尖因为雨水和汗滑得要命,膝盖撞得发红,眼前模糊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只觉得这一刻,比十年前那场地震还难受。

      那年是地塌,这年,是人散。

      突然,有人拨开人群,蹲下来把他的包捡起,又蹲在他面前,帮他把裤脚拉起来,动作慢,却非常熟练。

      是段行云。

      她一句话没说,她看了他一眼,林策没哭,也没笑,只轻轻问了句:“你疼吗?”

      林策低头,咬住牙,“还行。”

      “我们走吧。”

      她把他的假肢扣回去,拿出他包里的雨衣,替他盖在腿上,然后推着电动车,带他往城中村方向走。那一段路,他们像是风口的两片纸,一个贴在另一个身上,贴得紧紧的,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
      他们没回他原来的住处。

      那天晚上她带他去了她租的那间楼下的闲房是楼梯下被隔出来的小间,原本是个收废品的铺子,后来她用砖隔了半间出来,打算下个月转租出去换点零用钱。

      “你住这儿吧。”她说。

      “你不是打算租出去?”

      “你住着,不用租。”

      “我也不能白住。”

      “那你煮饭。”

      “……我会煮面。”

      “那正好,我一直吃你的面。”

      两人坐在房间里,房间不大,一张折叠床,一个电水壶,一盏台灯,还有两碗泡着的方便面。林策看着她系头发的时候,突然说:“我以前觉得,能走到今天,就够了。”

      她没抬头:“现在还够吗?”

      他想了想。

      “还不够。”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不再一个人醒来。”

      段行云终于抬头看他,他们之间只隔着一盏灯光,那灯是她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灯罩是铁皮剪的,表面还有些锈。

      “我也不想一个人睡。”

      “你是说租给我床吗?”

      “我说的是租给你一盏灯。”

      他没说话,低头吃面。那面的热气一直升腾,把整间房的墙壁都熏出了一层雾。他们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也没有告白。

      只是吃完面后,她躺在床上,他坐在门口抽烟,烟一点点熄掉,她听见他说:“行云,我们不能让自己死得太安静。”

      她说:“嗯,但也不能活得太吵。”

      两人都笑了。那夜没有梦。或者说,他们终于没把梦记下来。

      ……
      第二天早上,林策起得早。他坐在门口,看天亮起来,深圳的雨终于停了。

      阳光落在她的鞋上那双后跟踩烂的鞋。他看着那处裂口,想着下次去补鞋摊帮她缝一下。段行云还在睡。他没叫她,只是煮了一壶热水,放进她昨天给的热水袋里,放在她手边。

      然后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脚在阳光里,一只脚还是冷的。但林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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