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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湖畔初逢 ...

  •   大盛王朝,三月的临安城被细雨织成朦胧的纱帐。西子湖畔的垂柳才抽出鹅黄嫩芽,沾着雨珠的枝条低垂入碧波,被风一吹便在湖面上扫出细碎的涟漪。
      堤岸上游人撑着油纸伞往来如织,胭脂香混着雨水的腥甜,裹着小贩叫卖桂花糕的吆喝声,在空气中酿成一壶醉人的春酒。
      湖畔画舫林立,雕梁画栋间丝竹声隐约,却掩不住七皇子萧景琰眉间的倦怠。
      他斜倚在画舫朱漆栏杆上,月白锦袍绣着暗纹云鹤,随着动作轻晃的白玉扇坠撞出清响。凤目微阖,长睫在眼下投出青影,分明生得一副艳丽眉眼,偏蹙着眉,连唇角都坠着三分不耐烦。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上雕刻的螭纹,听着小德子絮絮叨叨的行程安排,忽觉这眼前的湖光山色都成了桎梏。
      他想起三日前,父皇将他召入御书房,语重心长地说:“景琰,你也该多去民间走走,莫要做那温室里的花朵。”
      可这几日所见,不过是达官显贵附庸风雅的作态,哪里寻得到半点真实的人间烟火?
      “殿下,这是新采的明前龙井。”贴身内侍小德子捧着青瓷茶盏躬身递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年皇子微皱的眉,“要不咱们明日换个地方逛逛?城西新开了家戏楼,听说......”
      “够了。”萧景琰接过茶盏轻抿一口,舌尖的苦涩让他眉心皱得更紧,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鎏金盏托磕出清脆声响,“父皇非要我体察民情,可整日看这些脂粉钗环、听这些靡靡之音,能看出什么名堂?”话音未落,对岸青石滩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循声望去,只见数十人围着个白衣少年。那人衣着洗得发白,粗布短打却浆得笔挺,褪色的蓝布条随意束着乌发,手中一卷泛黄书卷在风中簌簌作响。
      少年仰着脸与说书先生争辩,桃花眼里燃着灼灼光芒,连岸边新绽的桃花都失了颜色。
      少年脚下摆着一块磨得发亮的青砖,那是他常年在此讲书留下的印记;身旁竹篮里装着半块硬饼,大概是他今日的口粮。
      “这书讲得不对!”少年的声音清亮如泉水击石,穿过雨幕直直撞进萧景琰耳中,“荀子言‘学不可以已’,并非单指读书识字。田间老农春种秋收的法子,市井商贩权衡利弊的门道,哪样不是学问?若读死书却不懂活用,与那庙里的泥胎木偶又有何分别?去年大旱,李老汉用竹筒引水灌溉,救活了全村的稻田,这难道不比书上的之乎者也更有用?”
      少年边说边比划,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分明是用编草鞋的草绳随意系成的,上面还挂着一枚铜钱,不知藏着多少辛酸故事。
      萧景琰的白玉扇骨重重叩在栏杆上,惊得小德子手中的茶盘险些打翻。
      他自幼长在深宫,太傅们授课时皆是引经据典、咬文嚼字,头一回听见这般鲜活的见解。
      胸腔里突然腾起簇小火苗,烧得他指尖发痒,连凤目都亮了起来:“靠岸。”他突然起身,锦袍扫落案上茶盏,茶水泼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痕迹。
      小德子慌忙取来丝帕擦拭,嘴里还念叨着:“殿下莫急,当心着凉......”
      画舫缓缓靠近,隔着薄雾,萧景琰看清少年说话时睫毛投在眼下的蝶影,还有激动时微微泛红的耳尖。
      说书先生被驳得面红耳赤,胡须抖个不停:“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质疑圣贤!有本事你倒是著书立说啊!”他甩着袖子骂了句,人群哄笑着散去。
      少年却不恼,蹲下身将散落的书页按顺序叠好,指腹抚过被雨水洇湿的边角,眼神里满是疼惜。
      那专注的模样,倒像是在修补稀世珍宝。萧景琰注意到,少年的食指关节处有厚厚的茧子,虎口处还留着一道未愈的伤口,大概是前日帮人搬书时被木箱划伤的。
      萧景琰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鬼使神差地走下画舫。
      小德子抱着披风追在后面,嘴里还念叨着:“殿下当心着凉......这雨越下越大了!”
      “这位公子,可是落了东西?”萧景琰故意将折扇掉在少年脚边。
      少年抬头的瞬间,萧景琰呼吸一滞。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却蒙着层警惕,像是受惊的小鹿。
      “公子的扇子。”少年递扇时指尖相触,触感温软细腻,比他养在暖阁里的玉兰花还要娇弱,袖口滑落,露出半截腕骨,白得近乎透明。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少年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少年的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隐约能闻到皂角的清香,与画舫中浓郁的龙涎香截然不同。
      “多谢。”萧景琰用扇骨轻轻挑起少年下颌,心跳莫名漏了半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连呼吸都轻了几分,“方才听公子高论,倒是有些独到见解。不知可否与我同游西湖,再论学问?我对田间灌溉之术颇感兴趣,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少年后退半步,衣袖扫落地上半块碎银。他弯腰拾起银子时,萧景琰瞥见他衣领处细密的针脚——那是自己衣服上绝不会出现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补丁,领口还磨得起了毛边。
      “无功不受禄,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我每日申时要去私塾帮工,怕是抽不出空。”少年将碎银塞进腰间布囊,转身欲走,发间蓝布条被风掀起,扫过萧景琰手背,痒痒的。
      “我叫萧......”话到嘴边,萧景琰想起临行前父皇“不可暴露身份”的叮嘱,改口道,“我姓苏,苏景。家中藏书万卷,却苦无知音。”
      他又摸出块成色极好的碎银,在掌心掂了掂,故意晃出清脆声响,“就当是雇公子做半日书童如何?买你半日妙语,可比这银子金贵多了。若你觉得时间不够,我可派人去私塾知会一声。”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巧的沉香木盒,里面装着几枚晶莹剔透的蜜饯,“这是京城老字号的桂花蜜饯,甜而不腻,公子可尝个鲜。”
      少年盯着银子和蜜饯,喉结滚动了两下。他想起家中卧病在床的老祖母,每日抓药都要花不少钱;想起私塾先生说若再交不上束脩,便不能继续旁听......半晌,对方终于接过银子,指腹擦过他掌心时,萧景琰感觉有簇小火苗顺着手臂烧进心口:“我叫沈清和。丑话说在前头,只论学问,别的一概不管。”
      说话时,沈清和不自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神却始终不敢与萧景琰对视。
      画舫重新驶入湖心时,沈清和局促地坐在竹椅上,手指绞着书册边角,把粗布裤子揉出深深的褶皱。
      他偷偷打量着船舱内的陈设:波斯地毯上织着繁复的花纹,案几是整块紫檀木所制,连茶具上都镶着金边。
      反观自己衣角的补丁,不由将双腿缩了缩,生怕沾脏了这华贵的地方。萧景琰命人摆上西湖龙井和苏式点心,将茶盏推过去时故意碰到少年指尖:“沈公子方才说学问藏在生活里,可否展开讲讲?比如那竹筒引水之法,究竟有何精妙之处?”
      沈清和抿了口茶,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说起码头工人搬运货物时如何利用杠杆省力,街边小贩算账时如何用算盘算得又快又准,眼波流转间,萧景琰只觉得满船茶香都不及这人说话有趣。
      说到兴起处,沈清和手舞足蹈,袖口扫翻了茶盏,茶水泼在他自己衣襟上。
      “对、对不住......”沈清和慌忙去擦,耳尖红得滴血。萧景琰却笑出声,抽出袖中绣着金线的帕子,想替他擦拭,手伸到半空又顿住——这帕子怕是抵得过少年半年的口粮。
      他尴尬地咳了咳,将帕子塞进沈清和手里:“无妨,倒显得生动。”
      忽有闷雷自天际滚过,豆大的雨点砸在船篷上,噼里啪啦像是炒豆子。
      沈清和猛地起身,袖口又扫翻一盏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糟糕!我晒在院里的书还没收!那是我好不容易从书商手里赊来的......若淋湿损毁,我......”
      他扑到船舷边,望着雨幕的眼神里满是绝望,手指紧紧攥着栏杆,关节泛白。泪水混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萧景琰望着少年慌乱的模样,鬼使神差道:“我送你回去。”不等对方拒绝,便扬声吩咐船夫靠岸。
      马车疾驰在青石板路上,沈清和望着雨幕出神,掌心攥着那枚碎银,汗渍将银子浸得发烫。他全然没注意到,萧景琰偷偷将沾了雨水的披风往他那边又挪了挪,自己半个身子露在车窗外,任由雨水打湿锦袍。
      小德子在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掏出油纸伞,替萧景琰挡住更多风雨。萧景琰却浑然不觉寒意,只是望着沈清和紧锁的眉头,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心疼。
      到了沈清和所住的破旧小院,院墙爬满青苔,门扉吱呀作响。
      院内一口老井布满裂痕,旁边歪歪斜斜支着个木架,上面横七竖八挂着的书早已被浇透,纸页泡得发胀。
      沈清和扑过去抢救书籍,萧景琰也跟着帮忙,名贵的锦袍蹭着泥地,他却浑然不觉。
      “这些书......”沈清和声音发颤,怀里紧紧护着几卷书,“都是我帮人抄书、替私塾先生打杂攒钱买的......去年冬天大雪,我在书坊外等了三日,才等到老板肯便宜卖我这几本......还有这本《农政要术》,是我用三个月的工钱换来的......”
      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混着睫毛上的水珠,看得萧景琰心头一揪。
      他注意到,沈清和的鞋子早已磨破,脚趾头从破洞处露出来,沾着泥水。
      萧景琰掏出帕子想替他擦脸,却在半空顿住。
      他将帕子塞进少年手里,转身吩咐小德子:“明日把最好的裱糊匠叫来,再备十箱宣纸。不,二十箱。另外,去绸缎庄挑几匹结实的布料,再找个手艺好的裁缝,给......给这位公子做几身新衣裳。”
      小德子瞪大了眼睛,却在触及主子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立刻躬身应下。
      沈清和这才注意到皇子的锦袍沾满泥水,发梢还滴着水,狼狈得全然没了初见时的贵气。他喉咙发紧,别开脸道:“今日工钱不必给了。你帮我这么多,我......我不知如何报答。”
      “那可不行。”萧景琰挑眉一笑,故意凑近让他闻见自己衣摆沾染的雨水气息,发梢的水珠滴在沈清和手背上,“明日巳时,悦来客栈二楼雅间,我还有更有趣的东西给你看——若你不来,这些书可就没人救了。”
      说话时,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未吃完的苏式点心,“方才见你盯着点心瞧了好几眼,带着路上吃。以后想吃,尽管告诉我。”
      沈清和望着那点心,眼眶突然发热。他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长大,从未有人这般细致地留意过他的喜好。攥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发抖,最终低声说了句:“谢了。”
      他望着萧景琰离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情愫。
      这个自称“苏景”的公子,明明与自己身份悬殊,却愿意听他这个寒门子弟说话,愿意帮他抢救书籍......
      马车离去时,沈清和攥着沾了皇子体温的帕子站在雨里。
      他望着远去的车影,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那枚碎银不知何时已被攥得发烫,而胸腔里,有颗心也跳得比雨中惊雷还要剧烈。
      而马车上,萧景琰摸着被沈清和碰过的掌心,嘴角不自觉上扬,全然不顾小德子担忧的念叨:“殿下的风寒怕是要加重了......”
      他只是望着雨幕中少年越来越小的身影,轻声道:“值得。”
      车窗外,雨还在下着,却仿佛为这场相遇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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