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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剧场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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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排练厅的空调不知道坏了多久,风扇在半空里吊着,像一只气若游丝的老鸟,拼命地扑扇着翅膀。
“宁念,你有点专业素养好不好?能不能别一脸无辜?”
导演陆朝的声音刺破这片闷热,带着夏天常见的烦躁和权威,落在所有人耳里。
宁念站在舞台左侧,身穿布料略旧的白衬衫,眼神淡淡地看着地板,没有还嘴,也没有低头。
台下几名群众演员偷偷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笑着压低声音:“又开始了……这次谁惹他了?”
她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习惯了。
陆朝没打算停,声音更高八度:“连道具都搬错,你懂不懂这场戏的情绪?是葬礼!不是婚礼!你是给人送终不是送喜,搞清楚没有?”
宁念缓缓地吸了口气,还是没开口。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整个剧场从春天筹备到夏天,观众席里还堆着道具和宣发物料,排练日程卡得很紧,每天都有人焦头烂额。只是奇怪,自从那个女配换人之后,陆导脾气就更大了,而他的怒火似乎总是特别“巧合”地落在她头上。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黑纱头纱,线头是刚刚在后台拆下来缝补的。那个所谓的新女配说头纱别扭,不想戴,她只能咬牙接过来处理。
“宁念,我在跟你说话,你是哑巴吗?”陆朝咄咄逼人地踏步上前。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风。
台下一片死寂。
陆朝愣了半秒,像是没想到她今天会认错,然后冷哼一声:“你还知道错?就你这种态度,演一辈子助理都上不了台!”
她没有回嘴,只是走回后台,一边走一边解开头纱,动作安静到没有一丝声音。
后台的走廊昏黄而窄长,像是压着她整个人的重量。她把头纱重新叠好放回置物架,指尖有点颤,指甲掐进掌心,却一点血都没渗出来。
从剧组正式进驻排练到现在,整整三个月,她从剧组助理慢慢得了个临时替补的机会,可就在换角之后,原本对她客气的工作人员变得冷淡,导演说她“表演没层次”,化妆师也总是找借口让她晚点补妆,就连食堂阿姨都开始忘记给她打饭。
但她不能走。
父亲还在医院,化疗需要一笔笔追缴的医药费。
她身上穿的,是她唯一能负担得起的一套正装;她吃的,是后台发的剩饭;她背后的,就是断崖。
这场剧,是她最后的机会。
后台置物架旁的感应灯坏了,一直闪着。
宁念低头翻出自己的保温杯,杯盖没拧紧,早就洒了一半,温水还带着一股塑料味。
她坐在靠墙的矮凳上,默默把杯盖拧紧,才刚抬头,就听见更衣室方向传来一声嬉笑。
“欸,我说你真牛,才来几天就能换角,陆导也太看重你了吧?”
那声音娇俏得很,带着点刻意的轻浮。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女生的嗤笑:“看重我?你以为是因为我演技好?他都把‘看中你’写脸上了,还看不懂吗?”
她们没注意到角落有人。
宁念没动,眼神落在那片老旧的地毯上,像盯着一块不该看见的证据。
她早该怀疑的。
上周的晚上,陆导在排练结束后让她留下收拾道具,说是剧本讨论。结果他只带了几句不咸不淡的批评,随后便旁敲侧击地提了些“其他资源”、“更好的合作方式”。
她拒绝了。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她不够敬业,不适合继续做替补”。
她不是没动摇过,但她知道,什么都没有比“留下自尊”更难。
也正因为她拒绝了,原本的女配才“突然”辞演,“巧合”地空出了位子。新来的这位,刚好,是陆导经常在饭局上夸的“干妹妹”。
现在,她们在后台讨论“换角潜规则”的音量不低,也许是故意的。
“对了,”那声音换了个方向,语气甜得腻人,“你觉得那个宁念还会在剧里留多久?”
“留多久不重要,反正她现在连人设都站不住了,听说后台有人匿名举报她,说她为了上位,不惜出卖身体。啧,真恶心。”
宁念没抬头,只是把保温杯放回包里。
她从没想过要跟谁争。但这条路是她硬挤出来的,挤着挤着,身边都是肘子,脚下是石子,背后是推力。
她可以忍导演的冷语、可以忍被人冷饭待打,但她不能接受污蔑。
她站起身,走回舞台边。
排练还在继续,陆朝坐在第一排,正和灯光指导争论角度问题。见到她回来,只冷冷瞥了一眼:“你还回来干嘛?”
她走到中央,没有预兆地张口。
“我希望剧组能核实一件事。”她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关于我用不正当手段上位这件事。”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你在说什么?”陆朝脸色变了。
“剧组内部有匿名举报,说我不择手段、与他人有不当关系。我想请陆导在场说明,我是否存在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
“你这算什么?挑衅?”他拍了下椅背。
宁念站直了,眼神毫不躲闪:“不是挑衅,是自证清白。”
台下有工作人员开始拿手机拍摄,陆朝也意识到问题变得棘手了。剧组最近正为宣传头疼,如果此时传出“女演员控诉剧组潜规则”,哪怕真假不明,也足够让这个项目掉一层皮。
他咬着牙,看着宁念那张看起来柔弱却倔强到不近情理的脸,第一次没骂出口。
宁念知道,她压上了仅有的一点声誉和全部的勇气。她没退路了。
就像她父亲在病房对她说的那句:“如果真的走不下去,就喊一声,爸爸也还撑得住。”
她不能喊。
她站在中央,没有看任何人。
等她说完那句话,舞台上短暂地沉默了三秒。
她没有多等,转身走下台,像是在走完一场演出,也像是在脱离某种无形的牵制。
她站着离开舞台的时候,没有人叫住她。
整个剧组,仿佛忽然都成了哑巴。
导演陆朝没有发火。相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冷着脸走进后台办公室,把门“砰”一声带上,像是压下了一场即将爆炸的雷雨。
宁念在休息区收拾自己的包,动作一如往常,只是脚步比以往更轻,像是怕踩碎地板上那层被漠视凝结的尊严。
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挽留。
副导演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改剧本分镜;场务低声在对讲机里说着走位安排,没有人再看她一眼。
等她走出剧场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七月的风不凉,夹着热浪和灰尘,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擦口红,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在华灯初上的剧院门前,有些太清透,也太寂寥。
她低头看手机。
助理群消息刚好跳出——
[助理3号]:宁姐今天怎么了?我听说陆导在群里说要封杀你……真的假的?
[导演助理]:她已经不在剧组名单里了。
[宣传]:@全体成员,所有与宁念相关的花絮、素材、海报全部撤换。重新调整安排。
[化妆]:哇……说实话,没想到她这么刚。
[新女配]:哈哈,我的位置又不稳了吗?
她盯着屏幕十几秒,忽然觉得这些字一个个都像针扎进眼睛里,干涩、痛,却不流泪。
这就是“潜规则之后”的结局吗?
她没有发言。只是把手机放回包里,低头走进地铁站。身后,剧院的招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场没有谢幕的戏剧。
父亲的病情在她赶去医院的当天夜里又恶化了。
ICU病房外,白炽灯照得墙壁发蓝。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怀里抱着文件袋,里面装着父亲的病历、之前签下的化疗同意书、以及她早就打算投出的导演进修申请。
所有都来不及用了。
医生出来时,神情疲惫:“你父亲目前情况不稳定,建议尽快进行后续治疗,费用……”
“我知道了。”她低声说。
她已经听过太多次“费用”这个词,每一次都像是人命和现实对她的联合压迫。
她在医院走廊待了一夜,等不到消息,等来的只是护士递来的一张长长的缴费单——
八万三千七百元整。
她攥紧那张纸,指节泛白。银行卡里只剩五位数,信用卡透支额度见底,剧组给的补贴早就发完了,而那场还没演出的戏,已经把她唯一的退路封死。
凌晨四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简讯——
[你需要钱,我需要人。我们可以谈谈。]
下面附着一个合同PDF,文件名叫:《合约婚姻协议书》。
她怔怔地盯着屏幕,没有立刻打开,却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字。
季沉舟。
那个在去年金枫奖颁奖礼上拿下双料影帝的男人,在红毯上微笑得彬彬有礼,像一尊清冷又遥远的雕像。
她跟他没有任何私交,甚至连说话都没超过三句。可就是他,在剧场风波后的第二天,给她发来了这份合约。
手机屏幕仍然亮着,文件图标像个讽刺的按钮,等她去点开,等她去决定。
她低头看着手机上那份合同,几次想点开又收回。
最后,她没有再犹豫,打开文档,一页页看完,然后拨通了号码。
她坐在医院长椅上,把合同读完,没有多想,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合上手机,站起身,准备离开。
早上六点半,天还没亮透,医院走廊已经开始有脚步声响起。
宁念在长椅上坐了一夜,脖子僵硬得像灌了铅,眼睛也干涩到连眨眼都发涩。
她低头看手机,那个陌生号码依然停在未读列表。
没有第二条消息,没有催促,没有解释。
就像那个人知道她终究会点开。
她犹豫了足足三分钟,才伸手点开了那个PDF文件。
《婚姻关系合作协议》
第一页就写得极其简洁清晰:
双方自愿签署此协议,维持合法婚姻关系三年。
合同期内,甲方承担乙方全部生活费用、提供不低于人民币八十万元的直接援助及部分资源支持。
乙方需配合甲方完成部分公共形象需求,包括但不限于出席活动、采访应对、配合影像资料拍摄等。
合同期满,若无异议,则自动解除婚姻关系,甲乙双方不追究后续责任。
她看到那一行“甲方:季沉舟”,心脏仿佛骤然一沉。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季沉舟,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这几年最炙手可热的影帝,长相清隽,背景神秘,几乎没有任何绯闻。所有媒体都说他是“清流代表”,不沾染娱乐圈那一套潜规则,也不喜炒作。他的角色从来只有一个:“演员”。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以这样的方式?
她迟疑地翻到第二页,备注栏里写着一句话——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对你印象很深。”
宁念手指一顿。
她认识他吗?
不——他们根本就不熟。她只记得在剧场一次筹款晚宴上,她曾为一个临时撤场演员顶替过开场朗诵,他坐在台下,后来轻声说了一句:“你念得很好。”
就是那一次吗?
她记不得了。
但此刻,她却被这一纸协议逼到悬崖。
她撑不起父亲的病房账单,撑不起自己被剧组封杀后的空白期,甚至连“撑下去”这件事,也变得奢侈。
“你需要钱,我需要人。”
他的话很冷,但也很清楚:这是一场对等的交易。
如果你愿意,我们各取所需。
她的手指放在“回复”键上停了很久,最终,像是下了某种残忍的决心,打下一行字:
[我可以见面详谈。]
中午十二点,季沉舟推开了医院附近的茶餐厅门。
他穿着一身低调灰西装,戴着口罩与鸭舌帽,身形挺拔,气质冷峻,即便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也显得极为安静克制。
宁念已经坐在窗边角落,手边是一杯冷掉的柠檬水。
他走过去,站定,微微点头:“宁小姐。”
她起身:“季先生。”
他们之间隔着桌面,隔着命运与现实的鸿沟,隔着一场还未开演的婚姻。
服务员送来菜单,季沉舟没看,说:“她跟我一样。”
宁念轻声道谢,却没动筷子。
他低头看了她几眼,语气平稳而不带温度:“你已经看过协议,我想知道你的决定。”
“可以。”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同意。”
没有眼泪,没有犹豫,也没有所谓的“戏剧性情绪”。
只是答应而已。
季沉舟却在那一瞬间,轻微皱了下眉。像是对她这份平静,有点意外。
他打开公文袋,拿出合同与一支签字笔,放在她面前,随后递出另一份材料。
“这是你父亲的病历摘要,我提前联系了专科医院,能安排入院治疗。费用这边我会先预付,作为签约的前置保障。”
宁念看着那张熟悉的诊断单,几乎立刻握紧拳头。
她知道——这一刻,她彻底没有退路了。
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指纹,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季沉舟却只是轻轻合上合约,没有回答。
他的眼里没有任何同情,也没有胜利感,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静。
“不必谢。”他语气平平,“这只是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