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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镇上那扇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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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镇上那扇窗(1995-2001)
1995年秋天,九岁的陈小川,背着那个承载着希望的破旧书包,第一次离开了马脑壳村,离开了那座他生长、也几乎禁锢了他全部世界的大山。拖拉机的轰鸣声在身后越来越远,山峦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模糊,直到变成天际线上一抹淡淡的青黛。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对未知世界的忐忑,有对母亲遗愿和老陈付出的沉重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
镇上的小学,对于陈小川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学校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外墙刷着白灰,虽然有些斑驳,但在他眼里,已经算是宏伟的建筑了。院子里有一个升旗台,每天早上有老师带着学生升旗。操场是泥土地,但比村里的院坝平整多了。最重要的,这里有教室,有整齐的课桌椅,有黑板,还有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
陈小川是新生里最显眼的一个。他穿着老陈用粗布和捡来的破棉絮缝补的棉衣,虽然洗得发白,但依然能看出针脚的笨拙和简陋。裤子短短的,露出脚踝,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上沾满了泥土。他瘦小的身体,蓬乱的头发,以及那双好奇却又带着一丝胆怯的眼睛,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报到那天,老师让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声音像蚊子一样小。“我叫陈小川,从马脑壳村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引得下面传来几声窃窃私语和低低的笑声。他涨红了脸,赶紧下了讲台。
他被分到了四年级,因为他识字量不错,加上年纪比同龄孩子大一些(村里没有学校,他九岁才入学)。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比他小一两岁。住的是简陋的男生宿舍,一间大通铺睡十几个人。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汗味、脚臭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潮湿味。床铺是硬板床,上面铺着薄薄的草垫子和自己带的被褥。他的被子是老陈给他缝的,厚实但不轻巧,样式也老旧。
第一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很吵闹,孩子们互相打闹说话。陈小川躺在硬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听着周围陌生的声音,闻着陌生的气味,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想念马脑壳村,想念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家,想念坐在火塘边抽旱烟的老陈,想念屋后柿子树下母亲的坟。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他悄悄地从枕头下拿出母亲的木发簪,放在手心摩挲,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和慰藉。
学校的课程比他自己学习的要系统和深入得多。除了语文和数学,还有他从未接触过的音乐、美术、自然常识。他学得很吃力,尤其是数学,很多概念他理解得很慢。山里的生活让他接触的是最直接的生存技能,而镇上的知识是抽象的、理论的。
他在学习上的困难,加上他土气的外表和不爱说话的性格,让他成了班里一些同学嘲笑的对象。“喂,山里来的,连个算术都算不清楚!”“你看他的衣服,像不像叫花子?”这些恶意的言语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自己穷,知道自己不一样,但他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地忍受。
午饭是学校食堂的大锅饭。菜很简单,常常是土豆炖白菜,或者只有清汤寡水的萝卜汤。食堂的饭菜是按份给的,陈小川总是吃不饱。他带来的咸菜和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他没有额外的钱买零食或者加餐。有时候看着其他同学吃着面包、饼干,他只能悄悄地咽口水。
孤独、自卑、饥饿,这些感受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好几次,他都想放弃,想逃回马脑壳村,回到那个虽然贫困但至少没有人嘲笑他的地方。但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他就会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老陈送他来学校时眼里的期望,想起老陈为了他付出的所有艰辛。
他会摸摸藏在书包最里面的老陈给的木刀。那把刀虽然小,但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老陈的坚毅和力量。山里人,得硬气!他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退缩。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的出路。
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学习。上课时,他聚精会神地听讲,生怕漏掉一个字。下课后,他不出去玩,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复习。晚上,宿舍熄灯后,他会悄悄打着老陈给他准备的火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书。他知道自己基础差,就用笨办法,反复读,反复写,反复练。
他发现,虽然数学很难,但他对语文和自然常识特别感兴趣。语文课本里有很多他没听过的故事,很多他没见过的风景描写。自然常识课让他了解到了植物的生长、动物的生活,这让他感到亲切,因为这些都和山里的生活息息相关。他会把学到的知识和山里的实际情况联系起来,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班主任是一位姓李的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注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穿着破旧却异常刻苦的山里孩子。李老师没有像其他一些老师那样忽视他,或者因为他的基础差而嫌弃他。她会主动给他补习数学,给他讲解他不理解的概念。她说话很温柔,从来不对他大声。
有一次,小川因为一道数学题怎么也弄不明白,急得快哭了。李老师走过来,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解,直到他终于理解了。李老师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川,你很聪明,也很努力。基础差没关系,只要肯学,一定能学会。老师相信你。”
李老师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涌入小川冰冷的心田。这是除了母亲和老陈之外,第一个肯定他的人。他感激地看着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从那天起,他对学习的动力更足了。
他在学校里没有交到什么真正的朋友。大部分同学都觉得他来自偏僻的山村,和他有隔阂。但他并不孤单,因为他有书本,有李老师的鼓励,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学习成了他对抗孤独和自卑的武器。
在镇上,他也看到了更多外面的世界。他看到镇上的商店里有电视机,播放着他从未见过的彩色画面。他看到镇上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不像村里那样单调。他看到有人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这些景象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必须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每个学期结束,他才能回一次马脑壳村。寒假和暑假,是他最期待也最煎熬的时光。期待是因为可以见到老陈,回到熟悉的家;煎熬是因为要离开学校,离开他努力追求的那个世界。
第一次寒假回家,他走下拖拉机,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村口的老陈。老陈还是老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站在风雪里。他瘦了一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看到小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爹!”小川喊了一声,飞快地跑过去,扑进了老陈的怀里。老陈紧紧地抱着他,大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回来了,长高了些。”老陈的声音有些哽咽。
回到家,小川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温暖。虽然家里依然简陋,但这里有熟悉的气息,有深爱他的人。他给老陈讲学校的事情,讲老师,讲同学,讲他学到的知识。他会挑好的讲,那些被嘲笑、被欺负的经历,他都藏在了心里,不想让老陈担心。
老陈默默地听着,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他会给小川做他喜欢吃的酸菜炖肉,虽然肉很少。他会问小川在学校冷不冷,吃得饱不饱。他依然话不多,但他所有的关心都融在了这些简单的问句和行动里。
小川也努力帮老陈干活。他发现老陈一个人维持这个家有多么不容易。地里的活儿更重了,老陈进山打猎的次数也少了,因为他年纪大了,腿伤也让他行动不如从前利索。小川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帮老陈劈柴、烧火、喂鸡。
他把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告诉老陈。比如,他在书上看到说,有些野菜可以治病,有些草药城里能卖更好的价钱。老陈听了,眼睛一亮。小川还能帮老陈算账,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减乘除,但对于不识字的老陈来说,已经帮了大忙。
在村里待的时间越长,小川就越能感受到马脑壳村的贫困和封闭。但同时,他也感受到了山里人的质朴和善良。村里人虽然穷,但互相之间会搭把手。看到老陈和小川爷俩不容易,有时候会送点粮食或者蔬菜过来。小川知道,这份情谊是他在镇上感受不到的。
假期很快结束,又要回镇上上学了。离家那天,小川的心里非常难受。他不想离开老陈,不想回到镇上那个让他感到孤独的地方。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老陈送他到村口,递给他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裹。里面是老陈给他准备的干粮和一些零钱,都是老陈辛辛苦川攒下的。老陈的眼睛红红的,但他还是笑着说:“去了镇上,好好读书。不用担心家里,爹能行。”
小川接过包裹,沉甸甸的,像老陈所有的爱和期望。他背起书包,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通往镇上的机耕道。他没有回头,他害怕自己会舍不得,害怕会哭出来。他只知道,他必须坚定地往前走。
回到学校,又是新的一学期。他继续着刻苦的学习生活。他的成绩有了很大的进步,尤其是语文,他几乎每次考试都能得满分。数学虽然还是弱项,但他没有放弃,继续努力攻克。
他依然很少和同学交流,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他的衣服还是那么旧,他的饭菜还是那么简单。他依然会受到一些嘲笑和排挤,但他学会了忽视这些。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他知道,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他开始偷偷地写日记,用那支老陈给他买的简陋铅笔,在捡来的废纸上记录自己的心情。他写下在学校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写下对母亲和老陈的思念,写下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日记本成了他倾诉的对象,他在文字中宣泄自己的情绪,也在文字中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在学校里依然是那个“山里娃”,但他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自卑和胆怯了。他的身上多了一种坚韧和沉静的气质。他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他把贫困和嘲笑当作磨砺自己的动力,把孤独和思念化作学习的专注。
随着年级的升高,学业越来越重。小川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尤其是在文科方面,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李老师也经常在课后找他谈话,鼓励他继续努力。
在一次作文课上,老师让大家写一篇关于“我的梦想”的作文。小川写下了自己走出大山、让老陈过上好日子、去看看更广阔世界的梦想。他写得非常真挚动人,把山里的生活、母亲的嘱托、老陈的父爱以及他对未来的渴望都融入了文字中。
作文在班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一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同学,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他。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穿着破旧的山里孩子,有着如此深刻的内心世界和如此坚定的梦想。
虽然他依然不擅长交际,但他在学习上的优秀表现为他赢得了一些尊重。一些同学开始愿意和他讨论学习问题,一些老师也开始关注他。他不再完全是边缘人物了。
在镇上小学这六年,陈小川就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他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能找到的书籍,包括一些旧报纸和杂志。他对外面世界的了解不再仅仅局限于母亲的描述和在镇上看到的景象,而是通过文字,通过知识,一点点构建起了自己的认知。
他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母亲的嘱托和老陈的牺牲。每一次回家,看到老陈弯曲的脊背和更加苍老的容颜,他都会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他知道,老陈为了他,放弃了很多,付出了所有。他不仅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更要让老陈看到,他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依然保留着母亲的木发簪和老陈的木刀。发簪是母亲的温度和嘱托,木刀是老陈的力量和守护。它们是他与过去连接的纽带,也是他面对未来的勇气来源。在镇上孤独的日子里,它们是他无声的伙伴,是他精神的支柱。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陈小川在镇上小学度过了六个春秋。这六年里,他经历了从完全陌生到逐渐适应,从孤独自卑到找到自己的位置,从学习困难到成绩优秀的过程。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五岁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初到镇上时不知所措的九岁少年。他长高了,身体更结实了,眼神也更加坚定。
2001年夏天,陈小川小学毕业了。他的毕业成绩非常优秀,是班里的佼佼者。毕业典礼上,李老师代表学校给他颁发了奖状。李老师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小川,你做到了,”李老师对他说,“你用自己的努力,证明了山里的孩子一样可以优秀。”
小川拿着奖状,心里激动万分。他知道,这个奖状不仅仅是对他学习成绩的肯定,更是对他这六年来所有努力、所有坚持的肯定。他想把这个奖状拿给老陈看,想告诉母亲,他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然而,小学毕业只是新的开始。接下来是初中,学费和生活费都会更高。老陈为了他读小学,已经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初中的费用,对于他们这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个更大的难题。
毕业典礼结束后,小川带着奖状和所有的行李,回到了马脑壳村。老陈还是在村口等他。他瘦了更多,头发也白了很多,但他的眼神依然温暖。
小川把奖状拿给老陈看。老陈虽然不识字,但他知道这是好东西,他颤抖着手接过奖状,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眼角湿润了。“好,好,小川真有出息!”他重复着这句话,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看着老陈欣慰的笑容,小川心里既高兴又心酸。他知道,老陈为了他付出了太多。他把初中的情况告诉了老陈,以及可能面临的困难。
老陈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小川,眼神坚定。“没事,爹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让你继续读!”
听到老陈的话,小川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知道,老陈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会拼尽一切来支持他。他紧紧地抱住老陈,把脸埋在老陈的怀里。他感受到老陈瘦弱的身体,感受到了他那份沉甸甸的爱。
在村里过暑假的日子,小川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玩。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农活和家务,帮老陈减轻负担。他也跟着老陈上山,学着打猎、采药,希望能为家里多挣一些钱。
他注意到,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大部分都去了城里打工。村子变得更加冷清。机耕道虽然修通了,但并没有给村子带来根本性的改变。贫困和落后依然像一层厚厚的茧,将马脑壳村包裹其中。
这种对比,让他更加坚定了走出大山的决心。他不想一辈子都困在这里,他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实现自己的价值,想让老陈过上更好的生活。
老陈也开始为小川的初中学费奔波。他四处借钱,求爷爷告奶奶。村里人虽然同情他们爷俩,但大家都穷,能帮的也有限。老陈甚至打算卖掉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牛,那是他们家重要的劳动力和财产。
小川知道老陈的计划后,心里非常难受。他知道那头牛对老陈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阻止老陈,他知道,这是老陈支持他的方式,也是他必须接受的牺牲。
在等待初中入学通知书的日子里,小川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渴望去初中学习,渴望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但他同时也担心老陈,担心他为了自己付出太多,担心他一个人在村里过得太辛苦。
他不止一次拿出母亲的木发簪和老陈的木刀,反复摩挲。发簪温润,像母亲的叮咛;木刀坚硬,像老陈的脊梁。它们是他力量的源泉,提醒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根,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
最终,初中入学通知书寄到了。小川被镇上的初中录取了。学费比小学高出不少,但老陈还是想办法凑够了第一学期的费用。那头牛最终没有卖,老陈不知道从哪里又借来了一些钱。
开学那天,小川再次背上书包,里面是母亲的发簪、老陈的木刀和新的初中课本。老陈送他到村口。这一次,老陈没有说太多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鼓励。
“好好读,”老陈说,“爹等你回来。”
小川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着老陈日渐佝偻的背影,看着马脑壳村在身后越来越远。他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向那个更广阔的世界,但同时,他也正在一步步离开养育他的故土,离开深爱着他的亲人。
他握紧了书包里的木刀,感受到它带来的力量。他知道,未来的路会更加艰难,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容易哭泣的孩子了。他在镇上小学这六年,学到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如何在困境中生存,如何在孤独中坚持,如何在牺牲中成长。
他知道,他背负着两代人的希望,他必须努力,必须成功。这是他对母亲的承诺,对老陈的回报,也是他对自己的救赎。他将带着马脑壳村泥土的芬芳,带着老陈父爱的温暖,带着母亲遗愿的光芒,继续前行。镇上那扇窗已经打开,而窗外的世界,正在等待着他去探索、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