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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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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季渊……如同蒸发般消失了。
没有暴力宣泄,没有血泪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旷,在林深的脑海里回荡。这份寂静比之前的惊悚更令人窒息。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游荡,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落在那份未拆封的生日礼物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此刻却像某种诅咒,散发着令人想逃避的气息。
脑海中不断闪回着,昏暗的光线下,在自己被藏起来时,孟晗那张苍白的脸,嘴唇快速地翕动了几下……可他当时被巨大的恐惧淹没,耳朵里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外面逼近的脚步声,他什么也没听清。
他越是拼命回想,那模糊的画面就越发扭曲变形,最终只剩下光怪陆离的色块和尖锐的耳鸣。
林深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他想逃离这个房间,逃离这座城市,逃离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痕迹。
太荒谬了……
一定是哪里错了,自己的记忆……一定是哪里错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我怀疑的漩涡彻底吞没时,手机响了。是杨逸。
“喂?林深,江湖救急!我下午临时被导师抓去开会,帮我给社团代一节课行不行?就美术学院那边,我给他们说过任务了,你过去看着他们上机操作就行,很简单!”
代课?一个具体的、琐碎的、与过去完全无关的任务。
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几乎是下意识的,林深答应了。他需要离开这个房间,需要一点“正常”的东西来锚定自己摇摇欲坠的现实。
下午,老艺术楼302教室。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林深机械地完成了任务。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教室很快空了下来。他收拾好东西,也准备离开。
经过隔壁画室时,门半开着。
大部分学生都走了,只有一个身影还坐在靠窗的角落,对着画架,背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专注。
鬼使神差地,林深停下了脚步,目光穿过门缝,落在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上。
画布上,一座繁华都市的夜景,摩天大楼的灯光璀璨如星河。
然而,在最高的一座大厦天台边缘,却画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背影。他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仿佛在看星星,又仿佛下一秒就要纵身跃下。
整幅画的色调阴郁得惊人,大片冰冷的鲜红色和蓝灰色块挤压着中央那渺小的人影。
构图极其压抑,高楼如同巨大的墓碑,将那个渺小的身影困在绝望的顶点。林深的心猛地一揪……
整幅画的构图,那些线条的走势和色彩的堆叠,在不经意的一瞥之下,竟隐隐勾勒出一朵巨大、扭曲、正在枯萎凋零的花的形状,透露着某种无声的隐喻……
林深看得有些出神,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裹挟了他。那种扑面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压抑和绝望感……和他梦境深处散发出的气息,如出一辙。
画架前的学生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是个男生,脸色苍白,他的眼神空洞,带着深深的疲惫。
林深有些尴尬,想解释自己只是路过,却被男生眼中的空洞堵住了喉咙。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这幅画……很吸引我……”
“很……特别的感觉。”林深斟酌着词句。
男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背后是有什么故事吗?”
男生没有看林深,视线重新投向画布,仿佛在凝视一个深渊。
“有的记忆……”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林深的视线捕捉到了画架右下角,靠近男生手边颜料盘的地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小的、几乎被油彩掩盖的字迹:《思念》。
那个站在天台边缘的身影,在这个名字下,显得更加悲怆和绝望。
最终,那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如同千钧:“不敢想,也不敢忘……”
不敢想,也不敢忘。
这七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深的耳膜,穿透颅骨,直刺灵魂深处。
眼前浮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天台上的季渊……
男生的痛苦清晰地映照着他的内心。他不敢再多问,匆匆点了点头,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充满窒息感的画室。
大概同类之间,总是有种冥冥的感应,男生久久没有再动笔……
他回想起十七岁,那个寻常的傍晚,那通未接听随后又挂断的电话。
他发消息问妈妈有事吗,妈妈说没事,天凉了,记得加衣服。
直到高考结束,收到了妈妈给他订的鲜花,好漂亮,还有……妈妈的死讯。
原来,就是那个晚上,他的妈妈走了。
为了不影响他高考,家里人一直没有告诉他……
视线逐渐模糊,画作模糊成色块,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束鲜红的花,好漂亮啊……
……
出租屋里,那份未拆封的生日礼物依旧静静躺在桌上。
“季渊……季渊……” 林深蜷缩在地板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呜咽着呼唤那个名字。
出租屋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被他的痛苦呼唤所牵引,空气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季渊就站在那片最深的阴影里,穿着和林深一样的旧T恤和牛仔裤,身形瘦削得惊人,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的脸上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轻飘飘的,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冰面。
在这一天结束前……
一个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林深,生日快乐……”
林深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那片承载着自己所有痛苦的阴影。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呜咽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对不起……季渊……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让你一个人……一个人记着这些……”
眼泪无声地汹涌,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迟来的、沉重的真相。
他看着那片阴影,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着砂砾般的痛楚。
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季渊无声地靠近,缓缓蹲下。
他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怜惜,抬起了自己半透明的手。
伸出手指,想要拂去林深脸颊上滚烫的泪水。
然而,他的指尖如同虚幻的投影,直接穿透了那滴晶莹的泪珠,也穿透了林深脸颊的皮肤。
林深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淹没,但他努力支撑着自己,目光温柔而哀伤地凝视着他。
“那些梦……那些痛苦……你是想让我想起来……对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
“可是……季渊……”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怜惜,“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复现过那天的场景……你也在怕……对吗?你也在回避……”
林深伸出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悬停在季渊颤抖的身影两侧,他试图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却只能形成一个徒劳的、笼罩着虚影的、充满遗憾的轮廓。
“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那个梦里……自囚……自伤……”林深几乎说不下去……
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哽咽:“可是季渊,我也是罪人啊……”
他的手按在自己剧烈疼痛的心口,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罪疚感掏出来:“我也是那个……被孟晗哥用命换下来的……人。是我太懦弱……是我逃跑了……把这一切……”
“把孟晗哥……把你……都丢在了黑暗里……干干净净地……‘活’了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季渊……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他的目光充满了恳切和脆弱,却又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强,“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想知道?孟晗哥他……挡在垃圾车前面……最后……到底想对我们说什么吗?”
林深的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个未拆封的礼物盒,如同看着一个潘多拉魔盒,恐惧与渴望交织:“还有……这么多年……那个‘孟晗’……那个每年给我发消息、寄明信片的‘孟晗’……到底是谁?”
他收回目光,再次深深地凝望着季渊,带着一种彻底袒露的脆弱,“季渊……我们一起……找出答案……好吗?”
他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
房间里只剩下林深压抑的啜泣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季渊微微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瘦削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仿佛林深伸出的手带着灼热的温度,让他既想靠近又本能地退缩。
他想把自己再次藏进安全的黑暗,但林深那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目光,像一道温暖的光束,将他牢牢地笼罩,无处可逃。
林深的话语在他死寂的意识里温柔而坚定地回响:“我们一起面对……”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季渊的喉咙深处溢出。
他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不再燃烧着恨意的火焰,而是盈满了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林深看着他,眼神里是褪去所有尖锐防备后,赤裸裸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无助。他不再是黑暗里的幽灵,只是一个被遗忘了太久、伤痕累累的孩子。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同样颤抖的手。
不再是攻击的姿态,指尖微微地、轻轻地……触碰到了林深伸出的、温热的手背。
冰冷的虚幻触感与温热的真实皮肤相触,那一瞬间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桥,连接了两个分离太久、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