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殉情 ...
-
午后第一节课是思辨课,附中的特色,每星期一节,旨在增加学生思辨和口才能力。
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略显消瘦的思辨赵老师,正用他那惯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讲授着价值与选择的议题。
魏寻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黑色水笔。
笔杆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跳跃、旋转,划出一道道残影,但他那双看向窗外的眼睛,却空洞洞的,没什么焦距,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的玻璃珠,映不出窗外操场上跳跃的身影和湛蓝的天空。
午休时那短暂而不踏实的睡眠并没有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反而让那份沉重的疲惫感更加清晰。
他没吃午饭带来的空腹感被更深沉的、源于灵魂的空虚所掩盖。
周回坐在他旁边,正在写物理竞赛题,动作沉稳而流畅。
盛遂阳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他虽然也看着讲台,但身体却歪斜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笔,却是在草稿纸上画着不成形的小人,时不时打个小小的哈欠,显然思辨课对他来说催眠效果显著。
赵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台下或认真或困倦的脸庞,清了清嗓子,说道:“那么,关于价值选择的极端情况,我们今天来讨论一个比较有争议的话题。根据最近一个社会话题提出的,大家自由发言,不用举手,直接站起来表达观点就好。今天的议题是——”
他顿了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殉情:傻还是忠诚。
这几个字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魏寻的心湖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转动水笔的手指猛地僵住,笔杆差点脱手而出。他的呼吸骤停了一瞬,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傻还是忠诚?
这句话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傻吗?或许吧。但对于失去周回的他来说,活下去的每一秒都是凌迟。
他想起来收到警察电话的那个清晨,前天晚上他给周回打了一夜电话,去警察局报警,一晚上心悸无眠,得到的结果是周回被残忍地割喉扔在肮脏、充满污水的小巷里,孤独地躺了一晚。
割喉......
周回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身边人的异常。
魏寻身体那瞬间的僵硬,虽然幅度很小,但逃不过他一直分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注意。
他看到魏寻骤然停止转动的笔,还有那双原本空茫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抗拒。
魏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
又是这样强烈的反应,周回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在魏寻紧绷的侧脸停留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移回讲台,但耳朵却更加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盛遂阳也被这个劲爆的议题提起了点精神,他坐直了一些,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嚯,这话题够刺激的。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显然这个议题让不少同学都感到了意外。
不过大家也很快反应过来,最近确实有个新闻热度挺高,一高女生得癌症去世,男生喝农药自杀,而故事的主人公年龄都是在十七岁左右,正是高中这个年龄段,所以今天才出这个议题议论警示大家。
各大媒体已经报道了这桩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也有人批评了这种不顾家人的“愚蠢”行为。
片刻后,一个坐在前排、戴着眼镜的男生站了起来,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点不认同:“赵老师,我觉得这个论断太绝对了。虽然从理性角度看,生命可贵,为了爱情放弃生命似乎不值。但爱情本身就包含很多非理性的情感因素,当事人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不是我们旁观者能够轻易评判为‘傻’的。”
“嗯,白一帆同学提出了反驳,认为我们不能轻易用‘傻’来定义当事人的选择,强调了情感的非理性。很好。”赵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目光再次扫向全班,“还有没有其他观点?”
紧接着,一个女生也站了起来,声音清脆:“我觉得就是傻啊。生命是父母给的,也是自己的,怎么能为了别人就轻易放弃呢?而且,殉情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更大的痛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希望嘛。再说了,能让你想去死的那种爱情,真的健康吗?”
她的话音刚落,立刻引起了小范围的附和。
“对啊,太自私了,都不考虑家人。”
“就是,死了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怎么办?”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魏寻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自私?是啊,他自私,他只想追随周回而去,把痛苦留给了父母和朋友,留给了李诚迟,留给了那个强忍悲痛帮忙处理后事的盛遂阳。
魏寻的指尖开始发冷,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突出。
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那里面几乎要汹涌而出的痛苦。
水笔终于从他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发出轻微却突兀的声响。
声音不大,还是吸引了周回和盛遂阳的注意。
盛遂阳往后侧头看到魏寻低着头,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心里咯噔一下。
看他这样子,有点吓人啊。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眼神询问地看向周回。
周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魏寻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不仅仅是观点上的不认同,更像是一种深可见骨的创伤被重新揭开。
他看着魏寻紧握的拳头和低垂的头颅,那副样子和他早上展现出的冷静、流利截然不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周回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却不动声色地向魏寻的方向移动了少许。
同时身体也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将那支掉落的水笔,推回到了魏寻低垂的手边。动作依旧安静而克制。
赵老师还在引导着讨论:“嗯,张悦同学的观点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看法,强调了生命的价值和对亲人的责任。这确实是殉情行为最受诟病的地方。那么,有没有同学能从其他角度来解读?”
教室里又有人站起来发言,辩论还在继续。
但周回的注意力,却有相当一部分,都落在了身边那个沉默地承受着什么的同桌身上。
魏寻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周回收回目光,看向黑板上那几个刺眼的字,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魏寻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拉开椅子的声音在因辩论而略显嘈杂的教室里并不明显。
但他站起来的这个举动本身,却像一个无声的信号,瞬间吸引了周围的目光,包括讲台上的赵老师,也包括他身旁的周回和盛遂阳。
教室里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新来的转学生身上。
他之前一直很安静,除了英语课上那惊人的流利口语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周回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他看着魏寻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想说什么?
赵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魏寻身上,带着作为师长的耐心:“哦?魏寻同学有什么不同的看法?请说。”
思辨课就是在不断地反驳中训练自己的思维能力和口语表达。他做出倾听的姿态。
魏寻的目光从赵老师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教室里那些好奇、惊讶、或是不解的脸庞,最后落在了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仿佛透过那面墙,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间。
“傻吗?”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沉重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当一个人将另一个人视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时,失去对方,就如同整个世界瞬间崩塌。那种绝望和痛苦,是旁观者难以想象和体会的。在这种情况下,殉情或许不是一种‘傻’,而是他们所能找到的,与爱人永远相守的唯一途径,是一种超越生死的忠诚和承诺的极致表达。梁祝化蝶,焦仲卿刘兰芝双双殉情,这些流传千古的故事,难道仅仅是用‘傻’就能评判的吗?它们感动了无数人,正是因为其中蕴含了对爱情至死不渝的信念。”
他想起法医掀开白布的瞬间,周回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皮肉外翻的刀痕从左耳下方一直延伸到右颈动脉,深可见骨,仿佛要将整个头颅与躯干彻底分离。
不止一刀。
是很多道。
一道一道。
那该多痛苦啊。
他平静地可怕,看着停尸台上的周回,只觉得这是一场梦,很想睡觉,他期待梦醒,他不吃馄饨了,他想周回了。
魏寻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说道,语调平稳得像是在说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但每个字都带着锥心泣血的重量。
“如果爱一个人,在失去他之后真的痛苦的不能生活怎么办,睁眼闭眼都是他,觉得生活一点意义都没有,除了死还有别的解脱方法吗,时间不能治愈一切,只会让伤口留疤!”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颤抖,尽管他极力克制,但那深埋的痛苦还是泄露了出来。
他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所以我没错!
我没错!
“如果因为要在乎父母和朋友的感受,自己却痛苦的活着,这样真的好吗?牺牲自己成全大家,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这样就能让父母和朋友高兴吗?如果对方的离去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真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也无法从悲痛中走出,这种情况要如何解决?这种痛苦不是经历的人想必是没办法理解,那这样其他人要求他好好活着是不是一种道德绑架呢?”
“所以殉情有错吗?”
当然没错!
周回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魏寻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低垂的、掩盖了所有表情的脸。
那些话语,不像是在辩论一个哲学议题,更像是在撕开自己的伤口,袒露出最深最痛的绝望。
这些过于痛苦的描述,让周回感到一阵心悸。这不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盛遂阳已经完全呆住了,他张着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魏寻的话语太过沉重,那种偏执感几乎是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一种陌生而真实的恐惧。
教室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抽象的哲学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惨烈的痛苦。
这件事离得太远,殉情啊,太远了,真有人爱到骨子里吗,真有人失去另一半后会死吗。
赵老师也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眼底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痛和沧桑,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原本只是想引导学生进行思辨,却没想到会触碰到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灵魂。
魏寻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甚至开始失去血色。
周回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魏寻身体的细微变化。他放在桌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疼。
他很想伸出手去扶住魏寻,或者至少说点什么,但他知道现在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可能再次刺激到他。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伸过去,轻轻碰了碰魏寻的校服袖口,一个极其短暂而克制的触碰。
赵老师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也柔和了许多:“同学,请先坐下。”
他没有直接回应魏寻提出的问题,也没有进行任何评判,只是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你提出的观点,确实代表了一种极端情况下的情感状态。谢谢你分享你的想法。”
“你说父母看着孩子行尸走肉般活着也是一种漫长折磨,这有一定道理。但我想强调的是,‘行尸走肉’并非选择活下来的唯一结局,也不是必然结局。生命本身就充满了未知和转变的可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从极度悲痛中逐渐走出来,哪怕这个过程漫长且艰难。父母希望孩子活着,是希望保留这份‘可能’,而不是希望孩子立刻阳光灿烂,那不现实。但彻底的死亡,连这份‘可能’都剥夺了。”
“至于‘道德绑架’,亲友的劝生更多是爱的表达。当一个人深陷绝望,视野会变得狭窄,可能会认为死亡是唯一出路。此时,旁人的鼓励和支持,不是强迫你快乐,而是提醒你,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人爱你,愿意陪你一起寻找其他的可能性。这和强迫有本质区别。”
“你说所有积极方案在当事人看来都苍白无力。是的,在痛苦的顶点,任何话语都可能显得轻飘。但这不代表这些方案无效,也不代表当事人永远无法从中受益。人的心理有其韧性,专业的帮助、时间的沉淀、新的生活寄托,都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成为裂缝中透出的光。选择殉情,就是彻底拒绝了所有这些‘光’透进来的机会。”
“所以,选择坚韧地活下去,去尝试,去寻求帮助,去为了那些爱我们和我们爱过的人保留一份希望,这比选择一同毁灭要更有勇气,也更体现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即便这种尊重在当下显得如此沉重。”
魏寻的话很多地方都能被轻而易举的反驳,但前提是这不是通过书本上看到的一些爱情故事,而是本人的切身经历,是经历过痛彻心扉的丧夫之痛后,得出的饱含自己情感的结论,不是谁三言两语能够打动或者在当下这种情况让他转变想法。
“老师提出这个议题就是因为最近有个热度很高的新闻,有一对高中生情侣,女方癌症去世后,男方......”
赵老师的声音逐渐缥缈,魏寻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和中午午休时的姿势一样,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膀,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周回看着他蜷缩起来的姿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盛遂阳看着魏寻的样子,又看看周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脸上的担忧更重了。
他拿起笔,却再也画不出一个小人。
赵老师简单地对刚才的辩论做了几句总结,然后就提前结束了这节令人心绪不宁的思辨课,宣布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