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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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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墨渍
“蘧老师出去啊。”略带粗哑的中年男性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是啊,你这是?”我刚出门就遇到了隔壁臧先生,他正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塑料袋向外走去。
“哎,又死了。”臧汎拎起黑袋子对我说道,他指的是兔子,话音里满是无奈。
“这是第几只了?”其实我根本懒得再问。
“第五只呗,”他放下袋子关上了房门。
“既然这么难养,不如让小楠养点别的。”我倒不是好心,只是厌烦他家层出不穷的兔子尸体。
“她不听啊,我问她养点别的行不行她不乐意!”臧汎又拎起袋子打算往外走去。
也对,要是养别的,说不定又会有一堆动物尸体。
“要不然,你给她买点兔子玩偶,或者卡通兔子玩具试试。”
臧汎一听立刻乐了,“这个好!谢谢你啊,蘧老师。”但愿这条建议能起效,少祸害些生灵我也能积点德。
我俩一路走出了正门,他去东边丢垃圾,我去西边开车出门。
天乌濛濛的,还刮着冷风,我坐上自己的爱车,启动引擎,车轮驶入湍急的车流,但我一点也不急,只要一路上不塞车的话。
目的地是好友乌景宸那里,虽说是好友,其实是我高攀,一个富翁之子和一个收入随机者怎可能是一类人?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在家举行诗会,所以我最多算是个嘉宾,毕竟他们这群人都没正经学过什么文学。
路程有点远,我住在市区,他住在市郊,每次都要至少半个小时。刚出来没多久,果然不出意外的又堵了,这条新干道设计的十分糟糕,不仅没有节省路程反而浪费时间。
待我成功抵达乌宅时已经下午两点十分,庭院是敞开的,里面已经没位置了,停了十辆豪车,不过都是黑色的高档轿车,我把心爱的Impreza停在他们的前方,意思是只有等我先走他们才能动身。
超时十分钟,我还是有些怯意,于是加快脚步跑进了大门。乌家是座三层高的现代风格建筑,面积不小,见过熟人何叔后我一路小跑上了二楼。
果然,他们都到齐了。
“蘧老师怎么又迟到了?”一位老先生看着神色慌乱的我问道,其余人的目光也都向我聚集。
“不好意思,我又来晚了!路上总是堵!”我羞涩的笑了笑。我原本可以更早出门的,这样百分百不会迟到,但我有些小心思,假装迟到可以掩饰我平日的无所事事,我可以将自己伪装成一位约稿不断、辛勤写作的忙人。
那几位老人或许他们是这么想的,但这可瞒不住乌景宸,他迫不及待的拆穿了我的谎言:“又睡过头了?”
他今天一身休闲,没有打发胶,看上去不那么正经了,尽管还在说笑,可整个人看起来没有精神,那眼下的浮青骗不了人。
大家都跟着他发笑,我也只能装着傻笑,这家伙真讨厌!
“好了,赶紧进来吧,我们已经开始了。”乌景宸坐在会客室的最前方,整个诗会不是围坐在一起的,老人家们还是喜欢把自己当成好学的学生,哼!他们还不是和我一样虚伪。
他办这个诗会的目的再简单不过,讨几位老人家开心而已,借此他便能加固自己与其他富人们的关系,可不知不觉他自己也爱上了写诗,这一点我敢保证,因为对于字眼的考究他比我还要严重。
“好,”我拿着文件夹走到他们前面,扮演着一位文学系教授的角色,第一排只有乌景宸自己,我站在他身前,与他面对面,两个人离得很近,只隔着一排课桌。
何叔这时端着茶水和糕点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小心的放在我身前的课桌上,没错,每人面前都有饮料和食物,而且都不是便宜货,一直以来都是我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吃喝,真不知道这是诗会还是茶会。
“今天咱们来品评上个月的诗句吧,主题是秋日,谁先来?”
“我!”……
我的“学生们”都举着手,争相发表自己的作品,乌景宸一如往常的怠学,他离我最近,却最不认真,总是盯着我的脸却不听我讲课。此时他握着茶杯,端坐在我身前,仰面不语。
“好,钱太太,您先来吧!”她是上个月新来的,她的小孙子是乌景宸新认识的朋友,做的是汽车外贸生意,听说平时喜欢打麻将,乌景宸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把她给弄来了。
老太太十分硬朗,嗓音洪亮的读着:“好的老师,下面请大家欣赏我的作品,萍水红鸬不知秋,猎猎蒲风勝残洲……”
她念的很慢,这一听就不可能是她写的。乌景宸在我眼下偷笑,这不是他第一次了,我敲了敲他的桌子要他小点声。
钱太太读完了,我走到她跟前重新看了一遍,可以肯定,两首没一句是她写的,此时不知道说什么我就鼓掌,反正气氛最紧要。
“写的太好了,不过有些字值得琢磨,还有就是平仄的问题,但这不重要,大家能在诗词里感受到秋日绝景便好,下面我们来品鉴一下这首诗。”我拿起钱太太的笔记本走到黑板前开始板书……
“诗会”课进行了两个小时,中途大家又对文学作品来了兴致,我又插了半个小时的文学作品讲座,以至于诗句都没有讲完,刚好还剩下乌景宸的诗没讲。
其实全班只有他的诗才有的讲,别人的要不是找人写的,要么很真实,真实到不配叫做诗了。
最后,我又留了一个新主题——雪,毕竟冬日即将来临。
“学生们”看起来意犹未尽,临走前还不忘和我一一道别,好几位“优秀”学生还想请我亲自去他们家,被我婉言拒绝,教他们实在太累,一个月两小时已经是极限,我可不想成为保姆。
本月结束,我要回家休息了,乌景宸一个一个恭送走了这些财神爷后,我拿起文件夹也要离开,可他却把我叫住:“小墨,等一下。”
“怎么了?”我定在房间门口,侧身看着他。他回到二楼向我走来,要开口时何叔快步爬上二楼对乌景宸说道:“蘧先生的翼豹挡住了车道,得先挪一下车。”
我有些羞涩的低头,然后取出钥匙交给了何叔。我这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乌景宸的慧眼,他抬眼盯着我,嘴角狞笑,好吧,是我争强好胜,不过我讨厌他那种将我看穿的眼神。
我翻着袖口看手表,“什么事啊?我还得回去写稿呢。”乌景宸的双眼犹如狸猫般眯着,似乎在说别演了。
“跟我来。”
乌景宸带我进了隔壁房间,这里比方才的会客庁小了不少,可是有一个宽敞的阳台,我觉得这里都能容纳一辆跑车了。
这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干净整洁,只有简单的沙发茶几,很显然这是他专门养鸟的空间,他这一阳台都是鸟笼,里面住着十余种鸟类,没几个我认识的,体型有大有小,羽毛也是色彩斑斓,但是他一点也不关心它们的死活,平时都是佣人们照料,他偶尔才来这里探视一下这些可怜的囚徒,据我所知它们死的也很快,乌景宸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批了。
“坐吧,”他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却走到阳台看鸟。
我静静的坐着,看他摆弄着那些精致的笼子,一言不发,其实我是有点累了。见我不语,他也不言,全拿我当空气是吧?我觉得他今天有点怪。
我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眼时他正取下一只鸟笼,俯视那几只鹦鹉,接着突来的发问令我定住了几秒:“小墨,你觉得自由是什么?”
此刻何叔大概是送完了那些客人,还完了钥匙后,静悄悄的给我端来了热腾腾的咖啡,我道谢后喝了一大口,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我反问道:“你觉得你不自由吗?”我接着又是一口。
他不做反应,也不看着我,只是继续玩弄他的几只鸟。
“一个商贾之子跟我谈自由,我太惭愧了!”这是肺腑之言。
“你就这么点追求?我给你的二十万呢?花完了?按你的道理,这是不是换得了二十万的自由?”
他怎么又提钱?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吝啬!给他打了两年工,讲两年课,时不时还随叫随到陪酒,他竟然一年只给我按市场价发工资!
“当然没有,我存起来了,定存。”
“哦,哪个银行?收益率怎么样?要不交给我,我帮你实现收益最大化!”
这人实在厚颜无耻,连我的血汗钱也要惦记。
“不了,现在取出来就一毛钱利息也没了。”我又倒了杯咖啡,他这里的咖啡味道确实好,香味口感极佳,以至于我都不敢问价钱,乌景宸见我一杯接一杯,好心提醒道:“咖啡喝多了容易缺钙!排的多,流失的快!”
我已经习惯了,我在这里是占不到一点便宜。
见我不悦的放下咖啡杯,乌景宸终于不再玩笑:“好了!哈哈,逗你呢,”他又让人端进来好几块精致西点摆在我面前,在食物上我没什么偏好,只是喜欢多吃些甜的。
我端过来大口吃着,一点不顾及主人家的存在。
“小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乌景宸离开窗台的鸟笼向我走来,坐到我身旁的大沙发上。
“自由?你问这个干嘛?”我嘴里的甜品还没下咽。
“你读的书多,你说说看。”他右手托着下巴,一副严肃的样子等待我的说教。
“这可不好说,”我放下餐盘准备演讲一番,“太多思想家讨论过这个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他点点头,我继续道:“我最喜欢的一位思想家柏林曾写过不少有关自由的评论,我可以和你讲讲,他在自由与其六个敌人中批判了许多典型的虚假自由思想,而他最知名的便是两种自由的概念,也即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所谓积极自由是指……”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他时不时提问,我也尽量解答,我讲的激情洋溢,他听的专心致志。和他交流,总是能让我回到年轻求学时与老师,师兄师弟一起辩论、探讨哲理的状态,这一点我很感激他,那时的我不像如今这般颓丧。
我带他从历史和社会变迁中回顾了自由的演进,但似乎并未解答他的真正困惑。
“……自由不是混乱,不是混沌,个人没有共同体是无法拥有自由的。”
我讲了许多内容,到了这里,我看到乌景宸有些沮丧,低着头,左手抵在脸颊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我又瞅了眼一旁乱叫的小家伙们,问道:“你既然如此向往自由,为何还要圈养这些鸟?”
“它们实在脆弱,放归自然是死路一条。”停顿片刻,他随后补充道:“还有,只有看着它们我才能感受到自由的存在。”
这句话倒是令我有些共情。
“我认识一个小女孩,自己养兔子却总是养死,可还总是央求爸爸继续给她买新兔子,我觉得你和她一样。”
乌景宸听到后大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你觉得我很自由吗?”这个问题是不是没法解决了?
“你是怎么了,到底?”我也讲累了,徐步走到他身边坐下,“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好像明白了他的这种反应。
他依旧沉默不言。
“我觉得你应该停下工作好好放松一下,或者应该找个心理医生,而不是听我解释哲学思想。”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馋嘴的拿起蛋糕企图把最后一点吃完,可谁料一条粗壮的手臂忽然围了上来,搭在我的右肩,我吓了一跳,转身时恰好和他的正脸相遇,两人眉眼相对,差一点亲上。
乌景宸立刻大笑起来:“放心吧,我不喜欢男的!”他戏谑的说道。
我最讨厌他和我开这种玩笑,性取向是能拿来耍着玩的吗?
“好了,我该回家了。”放下蛋糕我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见我生气他赶紧追了出来,但我跑得快,他还没追上我已经冲出了一楼正门。
空阔的庭院里只剩下我的蓝色Impreza,打开车门,启动引擎,我一路没有回头直接加速驶入外环马路。
车子刚刚转弯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没有接,继续专心开车,他这不是第一次了,看来我的警告都是废话。
去的时候堵,回来自然也不顺畅,我到家时已近八点,打开手机发现乌景宸打了三个电话,还有一条消息:我错了!!!
我没回他,不过令我注意的是另一个未接电话,是徐菖,我的现任责编。
我给他打了过去,没想到他立刻就接了。
“喂,我刚才开车没听到,怎么了?”
“蘧老师啊,我有件事不知道您能否答应,”他声音不大,嗓音有些压抑。
“你先说。”
他告诉我突然有个请求,希望我能帮忙写几篇散文和小说,最近他们出版社和日本大型书商合作有不少活动,但缺少知名作家投稿。
我并不想答应他,才思枯竭的我不想争辩什么,目前连载的小说我都无法保证,何谈什么别的散文。
“你找别人吧,我没时间。”我一口拒绝。
“蘧老师,这次的活动对您是个机会啊,……,”他又开始了陈词滥调,当我要挂电话时他终于说了实话,“等一下,蘧老师,其实这是公司的任务,最近换了新总裁,他一上来就宣布了与日本书商合作的计划,每位签约作家都被分配了任务,我们负责执行,要是无法完成就要辞退!所以……”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答应了他的请求。
“那太感谢了!稿酬我会再和您联系的!”他听起来高兴极了,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他倒是轻松了,我却压力重重。
最后,他还说明日那位新总裁要和全部作家见个面,时间九点。
挂断电话后我冲了个澡,然后便在书房发呆。看完了他发来的要求,笔尖在稿纸上来来回回打圈,可就是写不出任何东西。熬到凌晨一点,白纸上终于出现几行字——一段毫无新意的开头,可此时倦意难挡,我把钢笔扔到一边倒在书桌上就睡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右手附近开着口的墨水瓶。
早上起来时我才发现乌黑的墨水瓶翻了,洒得书桌上墨迹斑斑,地板上也没能幸免,黒墨还染进了我的右手指缝间,看来一时洗不掉了。
我看了眼手机,不好,已经九点半了,昨晚忘了设置闹钟。我火速冲进卫生间,几分钟后拿着钥匙和手机就跑出了家门,这下要迟到了!
半个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个新来的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