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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失落雨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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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瑜把海鲜给了黄阿嬷后,独自坐在刨冰店门口的海堤上远眺大海,海风与鸟,在烈日下仍旧无拘无束。
人生海海,本以为苦海逆旅,陆止于此,但其实换个角度想——海始于斯,自渡中有自由的一部分。
他的成长始于十七岁,以长睫下不可明说的眼神伊始。
黄阿嬷送来一碗黑糖冰沙,祝瑜把它放在大腿上,皮肤刺进的冰凉冷冽神经,脊骨却窜起燥热的酥麻感。
“小瑜在海岛住得磊嘛,哎呀阿嬷不会煮什么菜,照顾不好你,太不好意思了。”①
祝瑜听完浅笑着摇了摇头,想想最开始到现在,每天被热醒,每天都很难过,再到现在周隐不再冷言冷语,自己逐步忘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读书还是要去大城市,怎么来了这?”
祝瑜恢复过来微微一笑,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浅眸凝光道:“我想看海,而这里有海。”
“沿海城市怎么没有海啦!哎呀听几巩这里要开发了,大家都等着拿到钱去大城市,你这孩子还往这里跑!”
黄阿嬷的年龄虽然已是祖辈,但她性格爽朗健谈,一脚蹬在堤岸上,一手扇着扇子,一嗓子下去百八十里沙滩都能传荡她的声音。年逾花甲靠这副矍铄有力的身骨,一人喂养大了甘小净。
甘小净的父母都过世了,父亲死在海难,母亲死于难产。
黄阿姨眯着眼,四处看看,略带怅惘的语气道:
“哎呀,这甘小净一天天净瞎跑!我莫找着他人了。”
“他一般会去哪?”
黄阿姨左右看了一下说道:
“这可不好说,他有时候会去山里雨林玩几圈,或者就这片沙滩舀几桶沙,要么抱着自己的东西四处窜。”
“哎呀,这孩子不让人省心,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你要多担待担待哈~”
说完,黄阿嬷进店招待客人去了。
祝瑜忽然想到阿贝说的——
甘小净真的能看见死亡吗?
烈阳在遮阳伞上悬空当照,祝瑜低头又吃了一口刨冰,不以为然。
死亡很多时候就是一场意外,犹如你不知道下一片海浪会不会是离岸流一般。
祝瑜看见沙滩上明晃晃走过一个人——他摘下了墨镜,日晕烈眼下祝瑜确认了好几遍那女孩确是颜果。
平日的颜果,虽然不说话但是行为举止还算正常,但白沙上的她浑身透着病态的哀相。
孤零零走在沙滩上,奇怪的走路姿势伴随着全身不对劲的抽搐。她的周围阳光投不进,压抑着灰暗的悲伤,而太阳用灼烤的另辟蹊径逼出了她的泪。
“甘小净?!”
祝瑜看去,颜果五米开外的地方,甘小净抱着装满沙子的沙桶,他的身体模仿颜果轻微抽搐的模样,他的表情和颜果压抑克制不同,模仿得夸张而狰狞。
祝瑜本想制止甘小净这种跟踪行为,脑海中又想起那句话,甘小净会看见死亡…
颜果,她想要…自杀吗?
祝瑜心里头泛起一股凉意——此刻,临近死亡的边缘。越靠近死亡的瞬间,人们提起死亡往往会有一种恍惚感,这种恍惚感里带有一种旁观的淡漠和亲身体会夹杂的落差感。
对于祝瑜而言,颜果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相连感。祝瑜垂眸放不下胸口拥堵,促使自己放下了冰碗前去找他们……
后山有一整片待开发的雨林,听说国家准备在这里建设国家公园保护自然,除了最近在这里调研的科研团队,一般没有什么人会来。
清透的雨林充斥自然植被的声音,在耳边犹如白噪音一般刺激大脑的灰质层,理智与清透的雨林阴冷如出一辙。
祝瑜紧跟在他们身后,拨开层层蕨叶进入雨林深处,叶脉间凝结的水珠簌簌坠入衣领,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这一下险些在晃眼间跟丢了他们,祝瑜沉心越走越快。
阴晴不定的雨林忽然开始下雨…雨滴击打芭蕉叶的声响宛如密集鼓点。
鞋底踩着湿润的泥土搅和着苔藓和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
阴湿的树林里草蕨横生,夏天高温在这里被层层剥削,直到地面所剩无几。
扑通!颜果忽然跌倒,这一下让事态发生转变!
祝瑜刚要伸出的手,却被甘小净打断。敦实的身影突然在一瞬间猛地冲上前和颜果开始拉扯,即使打翻了他最心爱的沙桶,甘小净也没有反应。
两人纠缠在一块,他们都处于失控状态,一个在死亡面前,一个想要阻挡在他们中间。
祝瑜一怔,冷声喝道:
“甘小净,颜果!”
他两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话,理智全然消失。
祝瑜制止着抱住了甘小净,任凭他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背上。他还在试图前进还想要去拉颜果,身体前倾,举止怪诞地伸着五指大开,口中重复着:
“会死的会死的。”
颜果捂住头尖叫之余,却又开始了间歇性冷静。
“颜果,呼吸!”
祝瑜祝瑜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指的同时,眼镜在拉扯中被掀翻了。
甘小净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颜果听见了呼唤,仰头止不住的哭泣着。
“颜果…”
“我…我…我我的头的,我要说什么,它这个病它…”
颜果说了很多话,哭腔却如同嘴巴里塞满化了水的糖,把她的声音和舌头搅和粘糊在了一起,祝瑜什么都听不懂。
“呼吸!呼吸!”
祝瑜抱着甘小净,回头还要安抚着颜果。乱七八糟的场面一片混乱。
声波荡出芭蕉叶上的水珠,洋洋洒洒在他们头顶。
这时候要么安静地陪伴等她自己平复过来,要么喂她吃药,进行疏导。
但显然此刻的颜果完全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全身发抖伴随大叫,突如其来的躯体化,不适的窒息令她崩溃。
这种疯狂无法自控。颜果跪下的同时!
‘扑通!’
“不可以死啊!”
甘小净更加发狂,他的眼中只有颜果!
伴随一声失去理智的大喊后,甘小净突然爆发出骇人的怪力,祝瑜被掀翻在地的瞬间!
甘小净像完成任务一般牵过颜果的手,视若无睹地急冲冲带着她离开了。
失重感袭来的刹那祝瑜摔下了山坡,眼前天旋地转。他抬头晕眩,重影如漩涡般的山坡上,两人不见踪影…
耳膜嗡嗡作响,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颅内轰鸣。
“不…不要乱跑。”
祝瑜的呼喊被浓雾吞噬,潮湿的空气像浸水的棉絮堵塞喉管。孱弱的呼喊,山野间无人回应。
门口海平面上的日落是紫红色的晚霞,他马上就要被暗蓝色的夜幕取代,蒙蒙的美好转瞬即逝。
周隐下了工,就立马跑到了黄阿嬷的店铺,然而海堤上除了这个冰碗,祝瑜不知所踪。
海堤上的玻璃碗无人在意。里头的冰沙已经全部化水,芋圆和黑糖黏坨在了一块。
他说不清这种失落更是讨厌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他很少拥有期待,可祝瑜总让他忘记了一些自我防备。
周隐拿着冰碗进了店铺:
“阿嬷,祝瑜回家了?”
阿嬷还在招待最后几位客人:
“那孩子带了一大袋的海鲜给我,然后就一直在店外坐着,也不肯到店里坐。估计回家了吧?”
周隐戴上了口罩,戴上了帽子,笼身坐在店外的藤椅上,心情阴郁。
明明是他要一起回家,他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
周隐给祝瑜打电话,却无人接听,他垂眸敛色——冰沙还没有吃几口。
直到黑夜蝉鸣空潮,波涛响月,周隐依旧没等到祝瑜。
“哎呀,这个甘小净一天不见他踪影,跑去哪了?”
祝瑜也是,周隐给祝瑜打了好几通电话,甚至跑回家了一趟,家里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他又回到了海堤四处眺望。
祝瑜去哪了?
正这么想,身后传来簌簌利利的拖鞋声,还有脚步声交错的摩擦地面。
周隐回头看去,面色惊恐的甘小净牵着颜果冲跑,两个人气喘吁吁却无法停下。
周隐看着两个精神状态明显不佳的人,眼底冷色一片。
满头大汗的甘小净通红脸,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感觉快要窒息,但他还想带颜果往前面跑。
周隐按下甘小净的颤抖的肩头:
“小净!小净!”
甘小净在重复着颜果的抽搐,周隐把他抱在怀里,试图安抚他,甘小净大舌头的嘴能说出这么多话说明他真的吓傻了。
甘小净指着颜果,结巴啜泣:
“离开!离开那!离开她就不会死了!”
他的嘴巴上气不接下气大开大合,脸色惨白。恐惧到张牙舞爪地举着手在半空挥舞。
颜果无动于衷地游离在世界之外,伴随着寒颤发抖。神色游离恍惚,神色冷灰死寂的她才是那个需要被关照的人。
周隐把颜果带去了卫生院,阿贝看着两个人,特别是颜果,不由得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来时,
颜果说她很久没有这样了。
“快把她放到里面去。”
周隐在扶住颜果的同一瞬间,颜果将他一把用力地推开,雨林里湿答答的空气仿佛还黏在她身上。
她的神色犹如被夹在门缝中苟延残喘,快要喘不过气了。
“祝…周…我…我刚刚要说什么…祝!他的名字!他…我!”
颜果身体被一股强大的悲伤裹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恍惚的记忆力让她犹如一个行尸走肉的消极机器。
“颜果现在很危险。”
“我死了会不会好点…我要说什么…就是…我的病它很久…不对我没病啊!它这个病我都有在吃药…的”
他们陪着她的短短十分钟里,她的情绪跌宕起伏,如同此刻雨林慢慢起雾…气温比海滩要骤降数度的湿冷。湿答答的绿色比开了锐化的滤镜更令人恐慌。
祝瑜眼前天旋地转,自己最后看见了雨落了下来。
卫生院里颜果痛苦地抱着头,啜泣到头愈发疼痛。头发已被她揉搓有些毛燥起来。
“你们,就这个病…它。我很好了…它已经很久。。”
颜果的躯体化还没有消失,但她正在平静自己,一旦发病能救自己的除了药物别无他法。暗淡的皮肤,空洞的眼神,疲惫发硬的嘴唇拼命想要撕扯说出她很好。
“我给你倒杯热水。”
阿贝手拿着一些药,周隐蹲在她面前轻声的说。颜果神神叨叨:
“我父母为了我的病,跑到全国到处看也没用。这是神经上的非人为的病,也就是我脑子有病。”
“死亡在我脑海里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但我只知道它的最后不是希望,而是深渊。”
“最后我来了这海岛,就当散散心。不过我们来了之后确实就没有发病了,虽然我还没有来多久。诶,不过你知道吗,那家游戏机不错…”
“这里的雨林我跑了无数次,比家的路还要熟悉了。”
“你得谢谢甘小净。”
颜果不爱说话,但发病前后她会变得特别爱说话,她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亢奋,一直不停的说。
“啊…”
“雨林,有人!”
此刻雨林的水雾也越来越大了…颜果脑雾却在此刻散去,她先是恍惚怔忡,然后逐渐抽离出游离状态的颜果,看着周隐,握住周隐的手说:
“还有祝瑜…他,祝瑜也跟着我进了雨林。周隐,甘小净为了我把祝瑜推下了山坡。”
太阳下山了。
“祝…”
周隐一时没反应过来跌坐在了地上,呼吸之后再也顾不上任何其他。
“艹!”
他跌跌撞撞起身,忙不迭地冲出了卫生院拿走了阿贝的车,疾冲去向了雨林,脑子里只有——祝瑜。
颜果冷笑看着自己的手臂上的烫疤,那是她发疯后自己的记录,手臂上密密麻麻地烙印着她的过去。
颜果在恢复清醒的过程中:
“这病还要祸害多少人啊…”
“周隐已经去找他了,你放心颜果…不会有人死!死亡…很多时候是一念之间,它和主观没有关系。想死并非你的意愿,而是大脑在欺骗蛊惑你。你不要责怪自己,你保持呼吸就好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谁都无法放心你。”
阿贝握着她的手,安抚着她的心。
“祝瑜会没事的。”
祝瑜不会有事!周隐忽然觉得自己在暴风雨里拉锚,风浪很大,他的心莫名慌乱得要命,心像礁石,需要风止,浪息,渔人归。
雨林的雨越来越大,周隐在迷蒙的水雾间,岑寂的雨林到处是水声,还有各种虫鸣,到处都是雨色清冽下的森茂,可渺无人踪。
妈的,周隐焦躁到第一次觉得从小看到大的雨林竟这么可恶。
手中只有一把手电筒,光束以光速形式向四野发射他的彷徨失措。
“祝瑜!”
大声呼喊之后回应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还有清冽的自然噪音。
“祝瑜!”
他的理智先于他一步错乱了。
脑袋失态到发疯,雨水湿透他的身体,全身泛起了寒颤。崎岖的路,打滑的坡,黑到浑沌的视线——
“祝瑜…”
周隐一个人在雨林里呼喊…忽然间脚下冷不丁地踩着了沙沙的感觉和手电筒扫射到了一个红色的写着甘小净名字的桶。
他立刻跑到坡边往下看:
“祝瑜!”
周隐心里发寒,光束尽头一个人无力地抱膝坐在树下。仰头的面容像一泓破败的泉水,在光色下噤声缄默的死寂。
祝瑜的瞳孔扩散成雾蒙蒙的灰,仿佛整个人正在被雨林潮湿的黑暗溶解。
“祝瑜…”
他想把他的灵魂呼唤回来,把他的躯体回温过来。
但他除了呼唤他的名字外,他竟不知还怎么做。
枯萎凋零的杂草丛中,祝瑜死灰一片,恐惧攥住惨白的面色,麻木的绝望笼罩全身。他像一只坠落未蜕的蛾,陨入枯野——
心绞痛时,胃也会跟着抽痛。
周隐跪在湿泥泞上,伸出手时才发现因为太过握紧手电筒,他的手指竟痉挛地蜷曲了。
周隐慢慢抱住祝瑜湿漉漉的僵硬的身体,此时祝瑜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呆呆木木地看着掉落在草丛中的手电筒光束。
他应激了。
周隐极力克制自己声音中的震颤,喉咙喉咙硬壳了又硬,想用轻声柔语去掩饰心疼慌乱,可他开口就已嘶哑:
“我来了…”